如今想必是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知晓谎言被戳穿后,便毫不犹豫地逃离了此地。
星机阁保留着数百年前的建筑风格,雕有龙凤图案的木窗被长明灯照成浅浅的朱砂红,纱幔低垂,静默无言。
袅袅白烟自香炉升腾而上,如同女人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一点点拂过窗台、轻纱与银丝织就的帐缦,香气无影无形,随白气一起蔓延至房屋的各个角落。
宁宁奔波许久,好不容易能坐下来好好休息。一边兴致寥寥地打量着周遭建筑,一边听郑薇绮问:“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迦兰城,逃去了岸上?”
孟佳期摇头:“姑娘有所不知,从屏障外进入迦兰城轻而易举,但若是进来后再想出去,便不得不花费极大的灵力。以他们的状态,应该没办法离开此地。”
“所以那群老大爷最可能去的地方,”贺知洲来了兴致,腰间长剑发出一声嗡鸣,“应该就是那什么魔君的老巢——咱们是不是也有机会屠魔了?”
“现如今尚不知晓玄烨的所在,我会告知城中已醒的妖族真相,拜托他们寻找玄烨与长老踪迹。”
孟佳期喟叹一声,似是已在今日耗尽了毕生的力气:“诸位不如在城中歇息一段时日,也好治治身上的伤。”
郑薇绮笑呵呵地应声,视线穿过窗户,直勾勾看着街边林立的店铺,又拿出了那个记录灵感的小本本。
裴寂蹙眉把玩着剑柄,似乎有些不耐烦,就差直接来一句:怎么还不打?
……说的就是你们两个啊喂!
于是一行人在城中歇了下来。
迦兰城里的妖族们在水中沉睡百年,醒来后也很少与外界接触,因此个个都憨厚朴实得过分,像是刚从某个儿童动画片里穿越过来。
宁宁被几个热情的小姑娘带着选了身新衣服,又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思来想去,总觉得心烦意『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便笃信了一切都是书中内容,没想到先是出了贺知洲那样一个大意外,如今的剧情还跑得没了边,在崩坏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这实在不是多么愉快的体验。
现在看来,以后究竟要不要继续信任原着和系统……也是个大问题。
宁宁洗完了澡闲得无聊,又因为心里翻来覆去的思绪没办法专心,只得放弃继续思考,打算到街道上散心。
众人都住在城主府的客房,彼此之间只有一墙之隔。她刚推开门,便感到一阵剑风。
是裴寂在练剑。
他换了身新衣服,仍然是与夜『色』无异的黑。少年人黑衣黑发,剑光却是雪浪般纯净的雪白,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时,照亮冷白『色』皮肤。
周围无风亦无声,只有屏障之上白茫茫的莹光缕缕坠落,让人想起破碎的浪蕊浮花,如月『色』般倾泻而下,又被他锋利的长剑斩断成零星几点。
宁宁很认真地想,或许裴寂之所以喜欢穿黑衣,就是因为黑『色』浓郁,不会让他满身的血看上去十分明显。
听见她房门打开的吱呀声,裴寂停了动作,垂眸转身。
宁宁很少与裴寂单独接触过。
他们之间总是隔着层透明的薄膜,彼此礼貌却有些生疏。
本来么,她秉持着恶毒女配的自我修养,一直刻意与男主拉开距离,但现在被系统狠狠诓了几遭——
这原着本身就先天畸形后天发育不良,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来管她。
她正要开口,没想到裴寂居然抢先出声:“师姐。”
宁宁笑了笑,脸颊上隐隐显出两个浅浅的梨窝:“这么晚了,你还在练剑啊?”
裴寂:“嗯。”
这句话说完,便不知道应该怎样接下去。
他儿时成天被娘亲关在家里的地窖,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后来长大拜入玄虚派,又因为魔族血统的关系受到排挤,连愿意与之接近的人都寥寥无几,更不用说所谓的“交朋友”。
对于裴寂来说,比起聊天,在九死一生中越级打怪要更加容易一些。
他不禁心底一阵烦闷。
烦他自己。
“裴小寂别放弃啊!”
承影在他心里惊声尖叫:“来来来,我给你支招!你就说那个、那个——师姐,我们来比剑吧!”
这是把同样母胎单身的剑。
就它这水平,估计也基本告别脱单了。
“你没有和郑师姐一起去疗伤吗?”
宁宁带了点好奇地朝他靠了一步,瞥见裴寂脸庞与脖颈上的血痕。她不知想起什么,皱了皱眉:“真奇怪,为什么我每次见到你,你都浑身是伤?”
——明明在她看的那本小说里,身为男主角的裴寂一路顺风顺水,连磕磕绊绊都很少有过,结果这几回却次次成了血人,惨得不忍直视。
“小伤,不碍事。”
他答得毫不犹豫,脑子里的承影唉声叹气:“错了错了,你应该做出很难受的模样,从而搏得她的一些关注。这么倔,干脆一辈子一个人得了。”
它说得越来越起劲,一边说一边嘿嘿哈哈笑:“听我说啊,你就突然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努力挤出几滴眼泪,然后声音一定要轻轻颤,可怜巴巴地告诉她:师姐,寂寂疼。嘿嘿嘿!宁宁一定会心软地红了眼眶,一把将你抱起来带入房中,然后你再略施小计嗯嗯啊啊这样那样,嘿嘿嘿!”
裴寂:……
“你受了伤,是不是从来不擦『药』的?”
宁宁站在门边,朝屋子里望了望,白皙的脸庞被烛火染上几缕绯红『色』泽,微微扬起的嘴角旁,梨窝如同盛满桃花的盈盈春水。
然后她又转过头来,指了指自己的右脸:“你这儿在流血。我房间里有伤『药』,想来用一用吗?”
承影彻底疯掉,一代巅峰神剑沦为疯癫神经病剑:“用用用!快说你可以你想要!裴寂你要是拒绝,我就每天晚上给你念金刚经和大悲咒,每天早上为你深情朗诵《我和真霄剑尊的365天》!”
裴寂被它吵闹得不胜其烦,刚要皱起眉,瞥见烛火下小姑娘清丽柔和的笑脸,恼意便不知怎地倏然消散了。
他说不清此时此刻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抿着唇沉默半晌,用了很小的声音回答:“……多谢师姐。”
客房的布置大致相同,踏进宁宁房间时,裴寂闻见一股淡淡的树叶香气。
他们俩都洗了澡,身上难免沾了来自迦兰城中相同的气息,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树香连着树香,将两人之间的隔阂浑然消弭了。
裴寂心底的烦闷悄悄散去,低着头不去张望。
女子闺房不宜直视,这一点他总归是明白的。
“你在椅子上坐好,别动啊。”
宁宁用手帕轻轻点在他脸颊,拭去伤口再度裂开后渗出的血迹。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即便力道很轻,裴寂也还是能透过那层薄薄的手帕,感受到少女圆润指尖上温和的触感。
他面无表情,其实早已屏住呼吸。
……她说来用『药』,却从没说过,是她替他擦『药』。
“你之前诈孟佳期的时候好凶。”
宁宁的语气里带了笑:“我要是她,一定也会被吓到。”
承影嘶了一声:“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温柔一点!”
裴寂自嘲笑笑,眼底阴翳更浓,漫不经心地应声:“师姐,我那不是诈她。”
他的『性』格本来就很糟糕,从来不讨人喜欢。
承影: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臭小子到底会不会聊天?真是句句都把话题往死路上引啊!你还是回答“嗯嗯啊啊”吧求求了!
它满心忐忑,无比绝望地看一眼宁宁。
哪知小姑娘非但没生气,反而噗嗤笑出声来,杏眼弯成小小的月牙形状:“是吗?那很好啊。”
承影噤了声。
宁宁一边说,一边往手指沾了『药』膏,抬起眼睛看向他脸上的划伤。
他很少与谁有过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当女孩柔软的指尖落在脸颊,让裴寂无端想起夏天暖洋洋的风。
宁宁的手指温暖绵软,而『药』膏又是清清凉凉,被她轻轻地上下涂抹时,牵引了微不足道的些许刺痛,仿佛有一丝丝微小的电流在血脉之间流淌。
……真奇怪。
裴寂喉头微动,偏过视线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