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摇光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某一天,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以某种完完全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蒙受此等胯.下之辱。
他年纪轻轻,却已经承受了太多太多。
宁宁与屋子里的贺知洲遥遥对望一眼,很有礼貌地询问陈家大少爷:“陈公子,你还需要我们每个人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吗?”
陈摇光:……
你们滚啊!需不需要再重复一遍,难道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但他好歹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竭力强忍着哽在喉头的痛骂,扯了扯嘴角:“不用。”
然后主动往身侧一偏,让出一条进入房间的通道,目光飘忽之间,落在那一把把尚未出鞘的长剑上。
很好,这群人腰间都别着剑。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剑修,果然不同凡响,名不虚传。
宁宁道了谢,缓步走进跟前弥漫着『药』草气息的房屋。
屋子里没有点灯,在雾雨朦胧的天气里,便难免显得有几分昏暗。破门而入的雾缭绕着香炉里溢出的白烟,冷气氤氲,寂静无声,暗『色』悄然蔓延,凭空生出恍如梦境般的不真实感。
雕花木床覆盖下重重的漆黑影子,窗外竹影阑珊,从缝隙里偶尔落进几缕浅淡的微光,将床上的景象渐渐照亮。
她看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
起初只是遥遥见到一张侧脸,在暗不见光的房屋里,那女子莹白的皮肤恍如美玉。
黑暗替她勾勒出云烟般散开的长发、笔挺小巧的鼻梁与单薄如纸的唇,饶是宁宁看了,也不由得心下一动,暗暗夸赞一声美人。
只可惜美人的脸『色』与她丈夫一样糟糕,与后者不同的是,陈家少夫人的面上弥漫着高烧般的红晕,如同将傍晚的落霞悄悄偷来,染在她的额头与脸庞。
陈『露』白告诉过他们,少夫人叫做“赵云落”,当真人如其名。
察觉到有人进屋,赵云落疲乏地睁开双眼,从枕头上微微侧过脑袋。
她的双眼因痛苦与乏力混浊一片,见不到丝毫生机,像是随意找了两颗纯黑『色』的玻璃珠拼装在脸上。
见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时,轻轻咳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诸位可是前来降妖?”
赵云落表现得温和有礼,贺知洲便也收敛了之前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夫人想岔了。我们只是听闻府里常有怪事发生,便想着前来探查一番,看看有没有什么猫腻。”
“陈府里的猫腻,可不就是我么?”
她居然也不气恼,带了些许倦意地垂着长睫:“公子不必隐瞒,我心里有数。”
“此事尚无定论,我们并未认定少夫人便是妖物。”
宁宁赶忙上前圆场:“只是如今流言四起,少夫人若是想洗清嫌疑,还请多加配合。”
陈摇光闻言大步走到床边,用身体将赵云落挡住,口气依旧不耐烦:“内人今日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为诸位提供线索。”
“无碍,夫君。”
没想到竟是赵云落本人接下他的话,勉强从床上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她又咳了声,颊边病态的嫣红更加明显:“早日解除误会也好。各位若有什么想知道的,便直言不讳问出来吧。”
赵云落如此配合,反倒出乎宁宁的意料。
身旁的陈『露』白轻哼一声,朝她讲悄悄话:“这妖精又在装无辜!她以为装作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就不会有人怀疑了么?”
贺知洲没听见这番话,心里已经对这位温柔懂礼的年轻姑娘生出些许好感:“少夫人,你可曾半夜时分去过井边?”
“我自小便怕黑。”
赵云落捂着胸口轻轻蹙眉,语气因乏力而显得有些飘忽:“这件事夫君也知道。我连夜里独自入睡都不敢,又怎会如传言里所说的那样,一个人去往井边?”
陈『露』白又是一声冷哼:“怕黑的是我嫂嫂,可不是你。”
贺知洲思忖片刻,又道:“那夫人又为何会在道长开坛做法后大病不起?”
这个问题引出一阵短暂的沉默。
赵云落面『露』难『色』,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犹豫:“这件事我也不知。当日做法后,本来一切安然无恙,不料我却在夜里咳血而醒,从此——咳!从此病情愈发严重,夫君亦患上了同样的病症,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可是,”眼看床上的女人又咳出一口鲜血,贺知洲的语气软了许多,“少夫人,你近日有没有察觉身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许——”
“够了!”
陈摇光轻轻为她拭去唇角血迹,瞪着贺知洲沉声道:“夫人生了重病,本就受不得打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至此,究竟是何居心!”
“你、你凶我干嘛。”
贺知洲梗着脖子板着脸,用最理直气壮的语气说出最怂的话:“就算我当真害了你夫人,那你也应该去害我夫人,这样才能两清啊。冤有头债有主,懂不懂?”
神他○冤有头债有主。
这是哪个旮瘩来的逻辑鬼才。
陈摇□□急败坏,实在不想再与此人有任何纠缠,当即下了逐客令:“内人身体欠佳,各位既然如愿见了她,还是请回吧。”
他说得斩钉截铁,怀中的美人又实在娇弱不堪,哪怕是厚脸皮如贺知洲,也找不到什么借口继续留下。
满屋寂然之间,忽然自角落里响起一道清澈的少女声线。
——宁宁上前几步,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浅笑,从储物袋中拿出一个小瓶:“贺师兄问完了,我这儿可还有一门法宝。下山之前师傅特意交给我这瓶化妖水,声称将它涂抹于皮肤上,于人而言与凉水无异,但若是妖魔鬼怪触及它,便会有如烈火焚身、痛苦不堪。”
除了裴寂,一同进入浮屠塔的另外两人都『露』出十足困『惑』的神『色』。
这劳什子“化妖水”他们从未听闻,若是真有此等宝物,恐怕世上的捉妖师们得集体去喝西北风。
毕竟一遇到怪事便天女散花地洒上一瓶,不愁妖魔不现身。
陈摇光亦是『露』出了有些困『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看向妻子,耳边传来宁宁悠然的声线:“化妖水十分珍惜,我滴上一滴在少夫人手背之上,看看她是各种反应,如何?”
赵云落与夫君对视一眼,似是下了某种决心,抿唇点头。
于是宁宁拿着瓶子走向前。
她行得很快,鼻尖上的『药』味越来越浓,一旁的白烟寥寥升起,遮掩住鸦黑『色』的长睫。
坐在床边的陈摇光忽然伸出右手,沉声道:“内人不便与外人接触,涂『药』一事,还是由我来吧。”
宁宁点点头,把瓶子递给他。
就在两手交接的一瞬间。
许是被朦胧的烟气遮挡了视线,两人的动作竟出现了一段短暂的错位。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宁宁松开手时,陈摇光竟然尚未把瓶子握紧。白『色』的小圆瓶顺势滚落,瓶口有灰白『色』的『液』体一股脑涌出,其中几滴溅在陈摇光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