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渐渐靠近,头顶炽光灯下,浓重的阴影当头拢下,西辞抬头,莫名的,那明亮的灯光也变得无比炙热。
几个警察离开房间,将门带上。
那个人逆着光站着,背朝着光芒,面藏着黑暗,黑暗与光明交界的地方,半明半昧。
在他过去的记忆里,爸爸这个角色属于宽厚温暖与安心,他曾经听面前这个人讲过许多大道理,他铭记于心。
却用最后一双沾满鲜血的双手告诉他,那些大道理,不过是弱者该遵守的法则。
只要强者够强,就能为所欲为。
是非与善恶还未完全形成,西辞就看到了一双沾满血腥的手朝他伸了过来,蛊惑着他。
那人高大身躯立在灯下,虽然穿着特制的人犯衣物,却看不出一丝的落魄。
他望着西辞。
西辞抬头望着他。
西辞明亮而清润的眼眸里,勾勒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顾南歌的五官□□和他很像,而他却少了顾南歌的少年意气风发。
内敛的锋芒磨去了脸上的棱角,时间消磨了雄心,像个毫无威胁甚至是和气的帅气大叔。
顾又臣坐在西辞对面,目光却淡淡从西辞身上挪开,望向元皎。
“你还是老样子。”
不再是年轻时候的音线,这个年纪,总带着与之相符的沉稳。
在顾又臣说话的瞬间,西辞低下头去,眼眶发红。
他大概猜到顾又臣会生气,会不理他,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可真的当顾又臣忽视他时,却又莫名觉得难过。
他捏着凳子外缘,骨节发白。
元皎淡淡道:“你也还是老样子,七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两人说话的语气,淡到像是只见过几次面的朋友。
“从前你总一个人来。”
西辞听了这话,全身紧绷,侧耳倾听。
“今天……”
西辞抬头,望着顾又臣,红着眼,颤抖的声音喊了声,“爸爸。”
顾又臣波澜不惊的眼睛看着他,就只是看着他。
一眨不眨。
元皎从包里拿出一包烟,一个火机,递了过去。
“抽吧,我不介意。”
顾又臣没回答西辞那声‘爸爸’,兀自拿过烟,点了,深深吸了口,吐出一长串浓郁的烟雾,徐徐往上,半空中,遮掩明亮灯光。
烟抽到一半,西辞眼眶越发的红,忐忑到手都在颤抖。
顾又臣灭了烟,朝西辞招手,“过来。”
西辞像个小老头似得,颤颤巍巍起身,移着步子,走到顾又臣面前,又低低喊了声,“爸爸。”
他在害怕,害怕顾又臣的态度。
不害怕他的怒火,只害怕他的冷漠。
西辞站在他近在咫尺的距离。
顾又臣望着他,伸手就捏着他的脸颊,“长高了。”
西辞红着眼,不敢动。
顾又臣揪完了左边,又揪右边,又滑又嫩,手感很好,两边白皙的脸揪得红了,这才松手。
西辞还是不敢动。
而就在西辞觉得自己快哭了的时候——
“你这个小魔头,也有害怕的时候?”
沉暗与冷漠,瞬间转变成了和煦的笑容。
西辞望着眼前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人,楞在原地。
也是奇怪,刚才无论多害怕,多忐忑,多难过也没哭,现在竟然被这句话弄哭了。
小时候西辞疯得很,没人管得住他,干了不少坏事。
每次干完坏事被人找上门来,也许是心虚,总躲起来。
躲得再隐蔽,顾又臣总有方法找得到他,捏着他的脸颊,“你这小魔头,也有害怕的时候?”
西辞眼泪啪嗒,流了下来。
“怎么哭了,多大了还像个姑娘似得。”顾又臣给他擦眼泪,手上有些粗糙,手心长了几层薄茧,硌得西辞脸颊疼。
西辞抿嘴,没有说话。
顾又臣失笑,“真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没变,吓一吓就哭成这样。”
“你就不该吓唬我!”
“不该吓唬吗?”顾又臣反问他,“这么久不来看爸爸,爸爸不仅要吓唬你,还想……揍你!”
离得近了,西辞这才看清楚顾又臣脸上眼角的三两条皱纹。
六七年了,顾又臣已经不年轻了。
六七年前四十多岁,正是男人奋斗的年纪。
“爸,对不起。”
顾又臣反笑道:“哟,我们的西西还会说对不起了?”
西辞对顾又臣的记忆里,就不曾见过他发火发怒的模样,无论什么时候,顾又臣对他总是格外的耐心与宽容的宠溺。
因为这份耐心与宽容,上辈子没有勇气,让他不敢面对。
西辞内疚看着他,“爸爸,你是个英雄,可是我是个出卖英雄的小人。”
顾又臣看着他,不赞同他的话。
“爸爸是杀人犯,你才是检举杀人犯的英雄。爸爸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做错事就要受到惩罚,没有人能逃过法律的制裁,记得吗?”
西辞点头。
只是曾经,他看到顾又臣朝他伸出的双手,他是真的以为,只要是强者,做错事也不用受到惩罚。
但顾又臣亲自告诉他,没有谁能逃得过制裁。
他站在法庭,指证自己的父亲,是个杀人凶手。
他看到了,亲眼看到了。
可是有时候,亲眼看到的,却不一定全是事实。
“爸爸,对不起。”
顾又臣从未怪过他,“还和爸爸说对不起,你是爸爸的儿子,不管你做了什么,爸爸也不会怪你。”
久违的语气,熟悉的话,再次让西辞眼眶一红,鼻尖一酸。
顾又臣似是缅怀,“你都十八了吧。”
十一岁到十八岁,七年了。
西辞觉得自己特别没良心,“爸,等你出狱,给我补办个生日,好不好?”
顾又臣半开玩笑,“补办生日可以,但是生日礼物可不补办了,之前爸爸可托人给你带了一个生日礼物的。”
“我可不稀罕那个礼物。”
“那个手表可是爸爸特意为你和你哥定制的,独一无二,不稀罕?”
提起顾南歌,西辞低声道:“爸,你知道吗?哥这些年也不回来看我一眼,如果不是前两天我误打误撞见着他,我都不知道他回国了。”
顾又臣故作惊讶,“怎么?你哥现在这么混账?回国都不找你?”
“是啊,而且我哥现在玩的可high了,”西辞毫不嘴软告状,“他还欺负我!”
顾又臣听了,怒道:“欺负你?他还敢欺负弟弟?”
“可不是!爸,你见着他,可得好好帮我教训他!”
“行!爸帮你出气。”
元皎一直坐在那看着他们父子两聊天。
两人许久没见,天南地北聊得酣畅淋漓,大约半小时后,元皎笑道:“西西,聊了这么久渴不渴?”
西辞喉咙都快冒烟了。
“你去外面,看看能不能找那个警察,端几杯水来。”
西辞不是傻子,元皎这话里的意思一听就知道是要支开自己。
不过曾经夫妻,他也乐意之至。
“行,我现在就去。”
西辞走出门外,看着元皎和顾又臣,五味杂陈。
没有哪个儿子是不希望看到自己父母复合,但元皎现在并非是一个人,她现在是蒋夫人。
元皎见西辞走了,这才端坐好,将两侧的头发拢到一侧,高傲颈脖纤细白皙。
和顾又臣相比,她是真的一点没老的痕迹。
顾又臣看了她半晌,痴醉又流连的目光,即使隔着一张桌子,一件囚衣,也不阻碍他灼热的目光。
“西辞他很好,没有误入歧途,这些年,谢谢你。”
元皎低眉笑,“有什么好谢的,西辞是我儿子,教他,是我应该的,你不也给他上了一课?所以才让我的教学变得很容易。”
人出生,是非善恶是由父母教导影响。
西辞从小到五岁,不是在元皎和顾又臣身边长大的,那个时候他在元家。
元家特殊,启蒙教给他的是非善恶,扭曲又黑暗。
五岁之后的西辞回到顾又臣与元皎身边时,根本不像个五岁的孩子。
顾又臣和元皎,也曾有过一段束手无策的时候。
元皎伸出右手,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格外刺眼。
元皎笑道:“顾先生,我又结婚了。”
顾又臣没看那戒指一眼,亦或许说,从他进门之后,就已经注意到元皎无名指上的戒指。
他沉默的拿起烟,又点了一根。
比之之前那根,更为猖狂的吸食。
“蒋沉壑他很好,对我很好,对西辞也很好,他给了我和西辞最好的,没有亏待过我,也没有亏待过西辞,就连今天我带西辞来见你,他也说,天气凉了,让我多带件衣服。”
顾又臣两指间夹着烟,狠狠吸了一口。
“顾先生,你说,这个男人,好不好?”
顾又臣抬眼,冷漠的眼眸里掩着不为人知的意图,“你真的想再次惹我生气?”
“不,不敢,我没有想惹你生气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你阐述一个事实,你还想听吗?我可以将我和沉壑结婚的细节都告诉你。”
顾又臣沉默的抽烟,烟雾氤氲往上,吸入排气扇,排出室内。
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还说,过两天要给我补办婚礼,”元皎笑道:“顾先生,需要我为你的出狱时间而延后吗?到时候给你一张请帖,务必到啊。”
“元皎,”顾又臣摁了烟头,手指点在桌面换来元皎的目光,“你可以试试。”
你可以试试。
元皎想笑。
她试过,结果是霍家远走海外。
“这次不一样,”元皎说:“西辞长大了,你想去做就去做吧。”
“元皎!”
“顾先生,这件事我们讨论了很多年,我不年轻了,脑子很清醒我想要什么。”
“南歌呢?”
“听说,回国了,”元皎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不太喜欢他。”
顾又臣沉沉看着她。
“南歌太像你了,太像了。”最后三个字,轻的语不成调。
元皎起身,“顾先生,下次见面,恐怕就是在我的婚礼上,希望到时候能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