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那意思,我不是那意思。”张凤急忙辩解。
五队将近六十户人家,五百多口人,南街的祁姓就占了三分之一,其他七八个姓,人口最多的王家也不足一百口人。
农村的风俗,一个家族的人哪怕正关着门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有外人欺负到门上,也肯定会有志一同地往外面丢砖头,先把外来的打走再说。
张凤很清楚,如果今天南街姓祁的在全队人面前跟她杠上,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今儿也输定了,所以她赶紧缓和了语气,还勉为其难地带着一点笑解释:“我的意思是饲养室离老场庵镇近,奎爷肯定会听见田素秋砸墙的声音。”
“你别血口喷人,俺没砸。”
“根本就没砸,你叫奎咋听见?”
祁老成的声音和田素秋的声音同时响起,所有的人都转向了祁老成。
坚决不肯走,一直抓着安澜的袖子,不错眼珠地看着会场的年年听见祁老成的话,一下抓紧了安澜的胳膊。
张凤盯着祁老成,眼里的愤恨几乎要化成实质喷到祁老成的脸上:“你凭啥说她根本没砸?”
祁老成紧了紧补丁摞补丁的橛头棉袄:“老场庵的后窗原本就是那样,这儿还是那样,长寿家咋砸?你要硬说人家砸了,那他们砸哪儿了?”
“原本就是那样?”张凤回身指着老场庵,一脸狰狞地咬牙质问,“祁老成你看清楚,别说咱柿林,就算是全松岗,全青阳,你去找找,看有一家给窗户开恁大的没?开恁大的窗户,到冬天不给人冻死?”
“那是场庵,放队里的家伙式儿咧,不住人,冷热都不怕。”祁老成用几乎跟老奎爷平时一模一样温吞的语调说。
“就算不住人,就算那是场庵,你跟我说说,咱柏岗,咱青阳县,还有哪的场庵给窗户开恁大的?”张凤恼羞成怒,一点都不再掩饰她咬牙切齿的模样。
“没粮票,也没钱,我这儿成年不出门,别哪儿的场庵没见过,就见过咱队的场庵,它从盖成,一直就是这样。”祁老成不急不恼地看着张凤说。
“你,你……”张凤看着祁老成,气得说不出话,她猛地转身,眼睛在其他人身上逡巡,片刻后,她指着一个人,用大队宣传栏里那个红.卫兵的表情看着他说,“张二标,你说,咱队的老场庵原来是啥样?后窗户多大?”
张二标懵了,他呆呆地看了张凤一会儿,又看周围其他人:“我,我,我咋会……知咧?”
“你是五队的社员,你咋不知?”张凤声色俱厉地呵斥道。
“我,我,我是五队的社员,不过,不过,不过我,我,我也没进过老场庵里呀。”张二标吞吞吐吐,好像喘不上气一样,“我这儿才三十多,还轮不着我打场咧。”
“不打场就不能进场庵?”张凤尖着嗓子叫。
“反正,反正,我没进过。”张二标垂着眼睛,嗫嚅道。
张凤盯着张二标,半天没说话,所有人都看出来,她是在算计以后怎么整治张二标。
“张凤,老成叔都说了老场庵本来就这样,你不信,你是非逼着别人说瞎话,最后给破坏集体财产的罪名屙俺头上才拉倒,是不是?”田素秋打破了凝滞的会场,一脸愤怒地质问张凤。
“田素秋,你是不是觉得你可铁,全队的人都会为了你说瞎话?”张凤盯着田素秋问。
“我要是铁,就不会借队里的场庵住了。”田素秋突然放松,靠在马车轱辘上,说话的语气不咸不淡,“算来算去,咱队就你最铁了,就你能逼着别人作证诬赖人,人家不开口,你说人家没觉悟;人家开口了,当着镇多人的面,因为作的证不合你的心意,你就当没听见,换个人继续逼。
张凤,我今儿就搁这儿看着,看你到底有多不要脸,前脚说后脚趋,将吐地上的唾沫就能当着镇多人的面舔起来。”
张凤斜着眼瞪了田素秋一会儿,再次转身,这次,他挑的是孟张氏,说话的语气也明显缓和:“大大,我嫁过来的晚,你来几十年了,你说说,咱这老场庵原来啥样?
大大,我知田素秋老厉害,不过你不用怕,今儿这会一开完我就去公社,有啥事我给你撑腰,你只管说实话。”
孟张氏看着比三奶奶年纪还大,可她其实还不到六十岁,大部分时候还要上工,所以今天必须来开会,看到张凤找人发言,她已经尽可能把自己缩起来了,没想到还能被挑中,她紧张得一个劲咽唾沫:“我,我,我也不知呀。”
张凤强压怒火,比刚才还要和颜悦色:“大大,你别怕,只管说,咱是公社社员,要听主席的话,实事求是,不能当老好人和稀泥,老好人最终会在阶级斗争……”
“主席说,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春来高声朗诵了一句语录,打断张凤,“将俺说你挑拨贫下中农的关系,你还说没,你看看你有没有?你表面叫群众发言,可你根本不相信群众。”
春来伟人语录打头,张凤不敢激烈反对,只能就事论事:“我咋不相信群众了?”
田素秋说:“你相信就叫老栓婶儿自个儿说呀,你一句一句逼着问啥意思?”
张凤大喘一口气,看孟张氏:“大大,你说呗。”
孟张氏期期艾艾地看看张凤,又看对面跟一群老头儿站在一起的孟老栓:“我,我真不知呀,我也没进过老场庵呀。”
张凤一下急了:“你来柿林三十多年了,咋可能一回都没进过老场庵?”
“啧啧啧,呵呵。”田素秋一脸嘲讽,“张凤,这就是你说的相信人民群众?”
张凤伸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咬牙斜睨着田素秋。
田素秋针尖对麦芒,也仰着脸斜睨她。
孟张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垂着眼睛不吭声。
张凤先收回眼神,她换了冷脸看孟张氏。
孟张氏木头一样站着,装作没看见她的冷脸。
孟老栓突然开口:“那谁,您大大她就是不知,多少年的规矩嘛,女人不能进祠堂,盖房上大梁,打井开挖、井成上辘轳,女人都不能搁跟前,麦场也一样,女人不能进,不吉利。”
“你这是封建余毒。”张凤冲着孟老栓叫了起来,“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凭啥说女人不吉利?你这思想,早该批.斗你了。”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孟老栓是孟石墩一母同胞的大哥,两个人相差十五岁,孟老栓重男轻女,对家里的女孩子刻薄无情,但对男丁很重视,他十七岁时父母同一天死于霍乱,是他把包括孟石墩在内的两个弟弟和最大的两个妹妹养大,并用两个妹妹给两个弟弟换了媳妇,现在,他被弟弟的儿媳当众训斥,并且还可能被带上纸糊的高帽子皮斗。
孟老栓面红耳赤,慢慢扭头看向孟石墩和他的两个儿子。
孟石墩瞥了张凤一眼,嘟囔了一句“你咋能这样对您大爷说话咧”,就低下头不敢再看孟老栓和张凤了。
张凤今天闹了这么大动静,原本觉得十成十能一举把田素秋治服帖的事现在弄成这样,正在恼羞成怒的当口,听到孟石墩的话就顶了回去:“我咋不能说?他重男轻女,本来就是封建流毒,皮斗他是他活该,斗得轻了都不中。”
“张凤,你咋说话咧?”平时在张凤面前温吞没脾气的孟扁担一脸恼怒,冲着张凤吼,“咱大爷跟咱伯是老的,你再咋着也不能那样跟长辈说话吧?”
“我就是说了,你能咋着?”张凤冲着孟扁担吼了回去,“您一家出俩封建老顽固,我只是说说是给他们留面子,要不我早就领着人斗死他们了。”
张凤虽然不像段书英一样在婆家那样为所欲为,也确实没受过什么气。
她在娘家就是有名的积极分子,结婚后很快就又成了柿林大队的积极分子,然后又成了妇女队长,孟石墩一家都比较老实,家里出个她这样能干的人,孟家人开始时是很骄傲的,直到后来张凤领着头批抖了好几个同村的熟人,他们面对张凤才变成了尴尬和无奈。
但因为一家子都是温吞脾气,他们从来没有当面责备过张凤,只是让孟扁担私下劝解,张凤不听,他们也没办法,只能小心地离她远一点。
张凤结婚十年有余,在家里可以说是相当顺心如意的,今天第一次被指责,还是当着这么多人,她坚决不肯丢这个脸。
孟扁担站在那里和张凤瞪眼,脸一阵青一阵红,最后,他先败下了阵,收回对峙的目光,过去拉了孟石墩和孟老栓往饲养室大门口走:“伯,大爷,咱走吧。”
站在西南边的人让开一条路,沉默地看着孟家三个男人离开。
有人把目光转向了孟石墩的大儿子孟麦斗,孟麦斗垂着眼睛沉默了片刻,也跟着走了。
他和孟扁担只是脾气温吞,还没有窝囊成张大标和张二标那样,父母被人当众叱责了都不敢有一点表示。
张凤瞪着丈夫一家的背影离开,眼神阴冷,嘴巴不停地嚅动。
等孟麦斗的身影不见,她猛地转过头,对着站在她右边的人厉声说:“现在,从您这儿开始,挨个儿说老场庵以前啥样,说完我给您的话全都记下来,去公社一趟,给公社革委会挨着汇报,不中就叫公社派个工作小组下来调查,您可想好,不怕叫打成包庇反动分子您就继续胡说,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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