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二十九年三月,春光正盛,京城气和水暖,温风怡然。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时候,就连尚在襁褓中的小婴孩也会下意识地觉得此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要舒适,不由地便能多吃几口饭、多睡一时觉,闹人也比平时少。

这自然令大人们欢欣,尤其是景晚月这样的新手爹爹。

他性子内敛,面皮也薄,无论与谁交往都分寸规矩,即便曾经与穆悠热恋之时,亦没有太出格的言语举动,是以最初的时候,面对这个他历经辛苦才终于生下来的孩子,亦是十分地无措——

孩子爱闹,还只要他一个人抱,偏生他不会哄,奶娘便教他,但那些哄劝的言语招数实在是令他……觉得羞耻,他说不出口也做不出来,可一味放任孩子哭泣,又焦急不忍。

总之头一两个月里全是焦头烂额,曾经那些最难带的部下、最难胜的战斗与这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好在孩子一点点长大,家人与侍从也全力帮他,这么日日夜夜地磨合,总算好了不少。

如今孩子刚过半岁,五官和身形都长开了,头顶乌黑毛绒的头发,会挥手踢脚,能咿咿呀呀,眼睛爱随着周围的声音来回转动,口中亦有冒牙尖的趋势,每日换着穿鲜亮柔软的小衣裳,景晚月终于开始明白所谓“可爱”是怎么一回事。

孩子姓景,景澜为他取名为“还”,不过平日里大伙儿都更愿意唤他的小名——小发糕。

此名乃是景晚月的师兄薛晨星提议的。

说来有趣,当初众人谋划给孩子取小名的时候,一时间怎么都定不下来,素来幽默的薛晨星便道,孩子的生辰是八月初八,民间认为“八”与“发”谐音,是最吉利的数字,加之孩子肤色白皙,圆圆胖胖,瞧着就让人想咬一口,不如便叫“发糕”,有趣可爱,且“糕”字又与“高”谐音,即希望孩子快快长高长大,是个极好的寓意。

乍听下来简直胡说八道,可仔细一想竟的确是这个道理,景晚月便同意了。

得了亲生父亲的首肯,其他人自然没意见,于是大伙儿便一声声“小发糕”“小发糕”地叫着,小家伙也不负众望,果然一日比一日白皙,一日比一日漂亮,一日比一日更像景晚月,只因还是小婴孩,眉眼神情间并无清冷,只有灵动。

这日午后,景晚月正在卧房哄小发糕睡觉,忽闻周宇来访,便喊了奶娘来换他,自己迅速换了身衣裳,前去花厅会客。

他赋闲在家的这段日子里,周宇被暂时调往他处,跟随一位御史巡了数个州,昨日才回到京城。

“将军!多日不见,将军可好?”

花厅里,周宇一见景晚月便连忙起身,满面开心地行礼。

景晚月亲自上前扶他,示意他快坐。

“劳你挂心,我很好,你这一路可还顺利?”

二人分宾主落座,周宇讲了些出巡的公事,又道:“属下惭愧,没赶上小公子的满月酒,今日暂且补一份薄礼,望将军笑纳。”又站起来,将放在手边小几上的锦盒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呈给景晚月。

景晚月接过之后当面打开,其中乃是一块十分精美的金锁,铺着的厚实红绸上有京城第一大商号“恒庆元”的字样。

“多谢。你知我一向不擅人情往来,便不与你推让了,总之,我定会记着你的情谊。”景晚月顿了顿,“不止是这份贺礼,更有过去的许多点滴。”

他话语诚恳,周宇十分感动:“将军言重,属下既然跟了将军,便会一生为将军鞍前马后。”

“好。我日后也定会加倍努力,争取不负尔等信赖。”

周宇心中一动,试探道:“将军这边已有安排了?”

景晚月点点头:“爹爹与我聊过,近日朝中事杂,需再等一等,至多到秋天吧。”淡淡一笑,“我也总不能一直闲着。”

周宇一听便兴奋起来,摩拳擦掌道:“那太好了!除了我,大伙儿也都期盼着呢,都说还是跟着将军的时候最舒坦!”

二人又聊了些军中的事,毕竟从前一直驻守北境,说着说着便自然而然地说回到如今边地的形势,又自然而然地说回飞骥营,跟着,周宇脸色一变。

“将军,前不久飞骥营出了件事,您……知道吗?”

“何事?”

景晚月原本没有多想,随口答完,但见周宇神色躲闪吞吞吐吐,便有点明白了。

若非……同穆悠有关,周宇应当不会是这个反应;而且如果只是小事,周宇也绝对不可能专门拿出来跟他说。

那么便是大事。

大事之中,若是好事,周宇应当也不会说。

那么便是坏事。

穆悠身在军营,能有什么坏事呢?

……景晚月的心登时沉了下来。

近来北境守军与乌兹国内的主战派数度交锋,他是知道的。

他垂下眼眸,搭在小几上的手微微有点发抖。

“他……战死了?”

无论遇到何事,先想最坏的结果,之后不管如何总不至于天崩地裂,这是景晚月的习惯。

克制地问完,他看向周宇,周宇的表情比方才多了一些怔愣,道:“不、不是。”

话音落,景晚月顿时松了好大一口气,然而紧接着,周宇便给了他绝望的一击。

“并非战死,而是……”

“……是什么?”景晚月精神一凛,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宇话里的深意,手再次抖了起来。

看着他眼中现出的惊惶,周宇内心酸楚,心想长痛不如短痛,终于重重地叹了口气,和盘托出道:“并非战死,而是……被人害了。”

景晚月的头狠狠地晕了一下。

他看着就坐在面前的周宇,眼睛有些犯花,“被人害了”四字如咒语一般反反复复地回荡在花厅里,一下一下地撞着他的心。

周宇垂头,拳头重重地在大腿上敲了一下:“就是李通和王若,他们果然心思歹毒……”

周宇开始讲解过往,景晚月越听越头晕,越听越不可思议,整个人仿佛被放在油锅里来来回回地煎炸。

“……他那队人几乎全军覆没了,只有两个死里逃生回到了军营。那二人说他们亲眼见到李通和王若逼杀穆悠,亲耳听到他们说出整个计划,营中查了许久,上个月终于确定他们所言非虚,这才结了案。”

……

长长的故事讲完,景晚月最初种种激动的反应都没有了。

他前所未有地冷静了下来,内心似乎毫无波澜,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穆悠死了,还是被谋害致死,怎么他就只难过了一小会儿呢?

是因为他对穆悠的感情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深,还是因为他骨子里本就冷心冷情?

惶然片刻后,他意识到周宇仍在,便赶紧回过神来,将事情的线索理了一遍,揪出几个重点。

“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可靠吗?”

“听北境的一个同袍说的,属下也专门找方都统求证过,确凿无疑。”

景晚月点点头,又问:“逃回来的两人是谁?”

“一个叫刘宁,一个叫陈青。”

景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