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公务毕,景晚月离开衙门的时候,发现门上悄无声息地被贴了张字条。

他心生疑惑,揭下来展开一看,顿时笑了——

“诚邀佳人于春风楼一晤,发糕小人儿已安置妥当,放心。师叔。”

字体潇洒得近乎草,且十分倔强地不肯带上那个“小”字。

景晚月心中觉得是可乐,将纸条折好,认真地装进袖口暗袋,前去赴约。

若论大齐京城玩乐之地,春风楼当推第一,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正阳大街,却井非当街开店,而是如王公贵族的府邸一般,是个外表低调内里奢华的大宅院。

其中取大齐各处胜景造成园林,亭台楼阁高下相错,一汪大湖水映着人工建造却栩栩如生的山峦与飞桥,有上等美酒佳肴、戏曲焰火,亦可留宿,平日还经常举行诗文画会,重点突出一个雅字。

最关键的是,入春风楼必须预订,预订还需交订金,交了订金也还不一定能订得上,活脱脱一个唯有达官显贵才去得的地方。

山流这么快就能订到席位,想必是借了丞相府的名号。

相比其他的京城公子哥,景晚月平日不爱玩乐,鲜少来春风楼,但他知道,他的两位爹爹当年便是在此地结下了情缘,与他家走得甚近的当朝太子夏昭和太子妃韩梦柳也是,就连程熙与夏焉亦曾一同来游,之后便增进了不少感情。

看来春风楼的名字倒是没取错,春风得意,一度春宵,十分有月老之姿。

不知山流是也知道这些,还是仅仅图这里名气大。

景晚月漫天胡地地想着,随着侍人来到楼内一处水榭,见山流正托腮靠在栏杆上,一身飘逸的衣袍在微风中飘,同时飘着的还有水榭周围馥郁的桂花香气。

秋日黄昏,金色的夕阳洒向湖面,当真说不清是画在眼前,还是人入画中。

春风楼的侍人十分有眼色,悄无声息地就退走了,景晚月独自走进水榭,轻声唤道:“小师叔。”

山流回过头来,一双桃花眼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呦,小晚月忙活了一整天,却还是这么整齐漂亮。”

景晚月无奈地低头一笑。

“就是打扮得总是过于板正,有点浪费这天赐的容颜身段。”

山流笑嘻嘻地走过来,在水榭正中的矮案一侧盘膝坐下,继续托腮审视。

“听师父说,景师兄本也是个活泼跳脱之人,怎么就把你和小程熙教得这么规矩呢。”

景晚月在山流对面提衣跪坐,道:“大约是因为爹爹做了丞相之后便不可再随意活泼跳脱了吧,何况随着年纪渐长,又当了爹爹,肯定是会越来越稳重的。”

“言下之意,我若做了发糕小人儿的新爹,也得稳重?”山流眉梢一挑。

景晚月想了想,笑道:“小师叔做成了再说。”

山流不以为然道:“那时你还照样唤我师叔么?”

“是小师叔。”景晚月纠正道。

山流眉梢再一挑,“回答问题,小晚月,师叔命你回答问题。”

景晚月笑意更浓,道:“那么仍是做成了再说。”

“小晚月,你不乖。”山流抱起双臂,故作严肃,顿了一顿又再笑起来,“不过很可爱,同传闻中说的不太一样。”

“哦?什么传闻?”景晚月露出好奇的表情。

“清冷疏离,不好接触。”

“传闻不可尽信。”

“的确。”山流点点头,捏着下巴琢磨起来,“不过倒也不算全错,大约还是要看对着谁吧,所以,师叔我很荣幸。”

“也是因为小师叔会说话,有意思,还总是特别爱逗我。”景晚月微微无辜道。

山流一怔,跟着大笑起来。

酒菜上来,三人边吃边聊,不多时,夜色代替了黄昏,春风楼各处亮起灯来,映着湖水与幔帐,气氛渐佳。

“我去过的地方不少,但来京城是第一回。”山流攥着筷子的手停住,“京城菜肴固然好,但就跟京城的人一样,有点高高在上的精致刻板,虽有滋味,却吃不爽快。”

“那我还不如小师叔,除了京城和梁州,我没去过旁的地方,实在无从比较。”

“好可怜的小晚月,这样吧,明日我在家给你下厨,让你开开眼界……”突然一顿,“哦不,得后日了。”

景晚月疑道:“明日小师叔有事?”

山流故作神秘地摇摇头,“我和小眠秋说好了,一人陪你一天,公平竞争。因我比他大,辈分也比他高,所以我先来。”

景晚月:……

这两个人着实有趣。

吃完晚饭,两人起身去逛,山流十分自觉地拉住景晚月的手,景晚月便是一愣。

“怎么,不愿意?”山流耐心地看着他。

景晚月想了一下,认真说道:“老实说我井无抗拒,但尚未想到那一步,再者眠秋哥哥……”

山流笑起来,“你放心,这个我俩也说好了,我俩绝不多想,也绝不逼你,但求纵意行事。小晚月,你觉得呢?”

景晚月恍然大悟,暗道这两个人的心也太大了。

不过初听之时觉得特别,但仔细想来又的确是这个道理,如斯潇洒亦令人羡慕。

于是他点点头,道:“那就听小师叔和眠秋哥哥的,多谢包容。”

“哈哈。”山流牵着景晚月行上春风楼内的石板路,“是多谢你包容我俩,我不妨也老实说吧,即便不求旁的,只与小晚月你春风一度,便是人生一大幸事。”

景晚月任他牵着,道:“我没有那么好的。”

“有。”山流面色严肃,十分认真地反驳。

逛了一会儿,山流开始嫌春风楼晃眼,提议出去逛街市,品尝民间小吃,景晚月自然不会不同意。

三人换了地方,这下一路之上,山流的嘴几乎不停,要么吃,要么说,时而给景晚月喂个什么,时而靠近他耳畔讲不方便大声说的笑话。

当街这样,景晚月最初还不习惯,但渐渐地就放开了——他总也该过些不一样的生活。

“小师叔,你炼的丹药里是不是补气的最多?”景晚月问。

山流一怔:“什么意思?”

景晚月低眉一笑,“我瞧小师叔无时无刻不在说话,想必气不会够。”

山流:……

“小晚月,你又不乖了。”山流故作怨怒地看着他,又狡黠一笑,凑到他耳边,“你想错了,我炼的丹药里补阳的最多,还最好,不信的话,找个机会给你试试。”

他的气息近在肌肤,景晚月双眼一睁,脸不由地红了。

接着,他看到山流那吊儿郎当的神情突然变了,原本望着他的目光转向一旁,他便也侧过身顺着山流的视线望去——

而后一怔。

人来人往的繁华街道上,五步之外,刘宁尴尬地站在那里,手里捏着一张纸。

“这人你认识?他一直偷看我们。”山流道。

景晚月“嗯”了一声。

都被发现了,刘宁没办法,只好更加尴尬地走过来。

“景将军。”他躬了下身。

“你好。”景晚月闻到他身上有药味,方才站的地方亦是一间药堂的门口,便道,“出来买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刘宁摇摇头,“不、不是给我买。”

景晚月明白了,“哦,给陈青买。”

刘宁的神色顿时变得艰难起来,犹豫了片刻,说:“也不是给他,是、是给……头儿。”

景晚月微讶。

刘宁挠了挠头,心想说都说了,干脆就一气儿说完吧。

“昨天早上你一走,头儿就……吐血了,还晕了,不过很快就好了,我们就以为没事,结果没想到昨晚又……还引得旧伤复发,昏迷了。”

景晚月下意识道:“怎会如此?”

刘宁目光闪烁,老实地回答:“他、他说是……被你气的。”

景晚月:…………

刘宁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昨晚禁军卫们送他回来,把他的情况报了上去,宫里立刻就派来太医,用了药,但人还是不醒,也不见好转。我想起来先前帮头儿捡回一条命的贵人留下过一张药方,就拿出来抓药,可是跑了好几个药堂,他们都说看不懂。”

“哦?让我看看。”

刘宁把捏着的纸双手递上去,景晚月接过一看,心道的确,他也通些药理,但这方子……

他微微皱眉,旁边的山流便懒懒地瞥了一眼,当即道:“这不是药方,是丹方。”

景晚月和刘宁同时看向他。

“还都是相当珍贵的丹材。”山流慢悠悠道,“居然用这等方子,你那头儿是快死了?前日不是还活蹦乱跳,脾气大得很呢么。”

刘宁一听,顿时像见到了救命的仙人,连忙上前一步,抱着拳使劲儿行礼。

“这位、这位公子认得这方子?那、那您能否跟我回去给头儿看看?我等感激不尽!”

山流笑了一下,气定神闲地看着景晚月道:“我要是救了他,岂不是给自己多找了个对手?我好像没有这么好心。”

刘宁吃瘪。

景晚月抚了抚额,心下亦十分无奈。

山流便捏起下巴,煞有其事地回转道:“不过见死不救似乎是有点残忍。小晚月,你说该怎么办呢?我听你的。”

刘宁立刻又看救星一般看向景晚月。

景晚用明知故问的眼神看着他,说:“救吧,我保证他绝不会成为你的对手。”

山流大笑起来,一拊掌道:“好,师叔信你。”

景晚月便又对刘宁说:“你不要告诉他……罢了,说与不说都无所谓,你随意吧。”

他终归不愿再登穆悠的府门,即便那家伙还晕着,便找了间茶楼坐等,让山流随刘宁前去。

半个时辰后山流回来,说按穆悠眼下的情形稍稍调整了单方,待他回去制好丹药,给他喂下去就行。

景晚月点了点头。

半晌无话,山流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不再多问些什么?”

景晚月茫然:“问什么?”

“他的病因、病势,制丹需要多久,吃几颗才能好,有没有后遗症……之类的。”

景晚月垂目:“我为何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