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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 桃籽儿 861 字 2022-10-01

她们要穿过那间烟气缭绕的屋子才能找到父亲停尸的地方,进门时她听到了一些女人的声音,喘气的动静很奇怪,还伴随着些许不正常的叫声,她好奇地探头去看,却被母亲一把捂住了眼,又听母亲嫌恶地骂着:“脏东西,都是脏东西!”

她那时还小,听不懂这些,只知道母亲在生气,可又不明白她在气什么;唯一懂得的是父亲的确死了,就躺在烟馆后院的一间破屋子里,骨瘦如柴,脸色都是灰黑的,好像是被榨干最后一丝活气后死去的。

她哭了,也说不上是因为悲伤还是恐惧,母亲和姐姐却都没哭,脸色只是一片苍白的漠然——尤其母亲似乎还感到了几分痛快,只到最后用草席子裹住父亲的尸体时才露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凄苦,这都不值得说了。

她们一起葬了父亲。

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竟然那么容易,几天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几天后便要被埋进黄土里了;分离就更容易,甚至不需要什么仪式,只要父亲拿着烟枪背着手走出门去,他们这一辈子就不会再见了。

她穿着一身孝服,跟着母亲和姐姐一起在灵堂上跪着,一会儿被这个人叹息着摸摸头,一会儿又被那个人抹着泪说一声可怜,但其实这些人她一个都不认得,整个人恍惚得像在做梦。

后来终于熬到丧事结束,母亲和姐姐便开始收拾家当——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破烂儿,顶多有几件好衣裳,是哥哥做官后母亲为在乡里摆一场体面的宴席而特意找裁缝做的,只穿过一两回。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收拾东西,就追着母亲和姐姐问,她们说是为了离开家乡北上去找哥哥——这太好了,哥哥是官,一定能让她们吃饱穿暖,他也不会像父亲那样惹母亲生气伤心,他们会一起过得很好的。

她很快活,日日盼着早日去到京城,想象着天子脚下的皇都有多么富丽堂皇,一定连地上铺的砖都是金子做的;她还想见哥哥,虽然她从小跟哥哥玩儿的不多,可她知道哥哥是疼爱她的,还教她背过古诗呢。

可惜最后乐极生悲……她们在北上的途中遇到了山匪。

那是一个极为动荡的年代,比如今新立的民国还要乱,她母亲就撞见过许多热闹,譬如到处打仗的红头巾,譬如扶清灭洋的义和团,譬如在庚子年一口气打到北京城的八国联军……数也数不尽。跟这些一比抢劫的山匪算什么?都是小打小闹,都不值得搬到台面上说的。

可就是这样一桩不值得同人说道的祸事要了母亲和姐姐的命。

她那时太小了,还不到七岁,已经记不清确切的场面,只偶尔在做噩梦时会再次听到强盗们猖獗的大笑;她还能看到母亲,把唯一的马给了她和姐姐,自己则留在车上面对着逐渐逼近的匪徒,撕心裂肺地大声喊着“快走”。

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只被姐姐一把拉上了马,呼呼的风声真大,却遮不住身后母亲的哭声和惨叫,姐姐好像也在哭,可她却没有回头。

这样就能跑掉么?不能的,姐姐也知道强盗们很快就会追上来,因此在树林的岔路里与她分开了。

“往大路上跑,不要停下,”姐姐在马上弯着腰看她,眼泪掉下来落在她脸上,冰冰凉凉的,“等你见到冰砚了……记得让他给母亲立坟。”

那就是姐姐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话音落下之后她便骑着马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后来她的尸体在山坳里被人发现,死前受过凌丨辱,凄惨得令人目不忍视。

她却得救了,半路上遇见了好心人、还被带到了官府,几天后等到了从京城匆匆赶来的哥哥,那时她已经吓傻了、连怎么哭都不知道,只睁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哥哥瞧,看到他幽深的眉眼变得更加暗沉和冷肃,有一刹那还划过了凶戾与狠辣,最终又都变作她那时尚且看不懂的哀恸苍茫之色。她一直懵着,不知天地为何物,直到终于被哥哥抱进怀里、听到他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沉沉的“对不起”才总算回过神来。

然后。

嚎啕大哭。

从那之后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哥哥了——他是唯一会管她的人,是唯一会对她好、会照顾她的人。

她一直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回乡安葬母亲和姐姐,她要跟着;他千里迢迢回京复职,她要跟着;他决意辞官去读军官学校,她还要跟着,甚至每天都要在守备森严的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不见到人便终日心中惶惶。

为什么?不是她软弱荒唐……只是实在太恐惧分离。

她不能让家人离开她的视野,否则等待她的就是残忍的离别,譬如父亲,譬如母亲,譬如姐姐,都是这样;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哥哥,如果失去他她该怎么办?天大地大,人人都有一个家,她不贪心的,只是想跟其他人一样而已,只是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