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先生动作了起来,商人逐利乃是天性,当初大总统得势时他可以百般逢迎万般讨好,如今帝国已然陨落、袁氏已沦为困兽,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委曲求全?他联合多家共同给总统府递请愿书,要求政府归还他们此前的捐资,态度甚为坚决。
可是商人再无耻还能无耻过那些蝇营狗苟的政客么?大总统都懒得亲自过问此事,随意摆摆手便将一切推给了自己的财政大臣解决,对方也很圆滑,表面上笑眯眯地应付着他们这帮债主,背地里却又指挥着银行开了印钱的机器,刷刷刷刷刷刷,没几下就印好了新钱,不多不少正正好几十万,一分钱也没亏欠。
……可如今的这堆废纸又怎么及得上当初他捐出的真金白银?
这是偷盗!甚至算得上明抢!
白老先生勃然大怒,又联合各家一起去闹,这回那财政大臣就转了脸了,一丝客气也不再有,甚至还叫了一帮带着枪的军警把他们几家团团围住,神色十分阴沉地说:“抢?这些钱都是当初你们自己心甘情愿掏出来买公债的,难道还有人逼你们么?尔等往日靠着国家和大总统的隐蔽做生意赚钱,如今国家有难就翻脸不认人了?这钱你们想要就拿走,不想要就干脆放下——想要银元?做你们的春秋大梦!”
说完便理直气壮地拂袖而去。
被人空手套去白狼的各家怎么能不怒不怨?可他们面对着手里拿着枪的军警们早已噤若寒蝉,又能从何处挤出几许勇气来同人对峙?一时之间只见一群须发皆白的暮年老朽于辉煌壮丽的总统府前嚎啕大哭,眼睁睁看着自己毕生的心血化成了废纸,尽已如孩童般不知所措了。
白老先生同样失魂落魄,但他胜在还有最后一丝指望,便是去年他给梁元昌那间跑马场的投资。
当时他卖了自己手上最后几间值钱的厂子,一鼓作气买下了那间跑马场的股份,去年年末帝国尚未显出败相、他亦对袁氏抱有幻想,因此在南方的战争爆发后还一度想把这笔钱兑出来给政府充作军饷,从而交换更多的荣宠、更高的爵位。可当时梁元昌却说入股他们马场后资金不能立刻取出,否则视同放弃股份、往后也不能再购入,白老先生贪图这门生意带来的暴利,思虑再三后还是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愤懑,勉强同意了那后生的规矩。
哪料此举竟误打误撞救了他们一家的命!
好啊,太好了,幸亏当时他的钱被扣在了跑马场,否则要是真的都拿去捐给了政府,如今他们家就真的一无所有家徒四壁了!白老先生有如劫后余生,一时之间只觉那姓梁的后生对自己恩同再造,什么怒气和怨气都凭空消失了,又连忙修书一封送到沪上,声明自己愿意放弃在跑马场的股份,只要梁元昌能把自己当初入股的银元原样退回来便好了。
……哪料这封寄出去的信却宛如石沉大海。
白老先生殷切地盼着,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六天,一直到大半月后都未得到答复,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了事情出了大问题,又连忙托沪上的友人代为打听,结果却得到了……梁元昌卷款潜逃的噩耗。
卷……卷款潜逃?
这、这怎么可能!
那后生不是家底很厚么?不是在两广办过实业么?跑马场的生意不是让他赚得盆满钵满么?他还查到过他在银行的存款,那单据都是清清楚楚的,怎么会有错!
不……这一定不是真的,一定是去打听的人搞错了,他毕生的基业绝不会就这样毁于一旦!
白老先生如遭重击,险些就要原地昏死过去,可是在如此残酷的横祸面前却仍竭力维持着镇定,然而实际上他的心已经孱弱透顶,慌不择路之下甚至只能想到去找自己的三姨太太,还想陆芸芸跟那梁元昌是旧友,说不准就能知晓他的状况、解开时下这令人心惊的误会。
一念既起,他便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双混浊的老眼中又燃起一丝亮了,可等他满怀希望地赶到北京饭店一看,却发现他曾一掷千金为陆芸芸包下的套房早已是人去楼空,所有值钱的金银首饰全不见了,只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抓来饭店的侍应一问,才知两天前她便已经离开了此地,据说当日还有一辆豪华的高级轿车来接她,开车的人乃是京城有名的银行家潘尚贤。
这……
白宏景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至此终于被狠狠击溃了,当场便脸色惨白地吐出了一口乌血,旋即脚下摇晃……沉沉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从那之后他便彻底病倒了。
其实白宏景的身子骨一直不甚好,当初在次子出事时就曾在鬼门关前来回兜转了一圈,如今是病上加病痛上加痛,不单心脏不堪重负,甚至还犯了脑出血的毛病,再高明的西洋医生也束手无策了,如今他的半边身子都已失去了知觉,说话也开始含含糊糊,这一辈子都再无可能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