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敏之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何况她也上了年纪体力不济,要走完这六十里地于她而言可真是要命的折磨;白清嘉背不动母亲,只能替她拎着箱子,瘦弱的身体其实也在崩溃的边缘,每在泥泞的路上多走一步心底的绝望便又多一分,恍惚间柊县好似成了一个永远也无法抵达的海市蜃楼,终会把那些奔向它的人拖入深渊般的死地。
她们就这样走啊走啊,从白天一直走到黑夜,走到白清嘉拎着箱子的小手被磨出了大大的水泡,走到在荒原的尽头隐隐看到四起的硝烟,走到四下里空无一人、几乎只有鬼影肯与她们为伴。
终于……在漆黑的夜色中看到了柊县的城门。
第111章 老宅 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
进城时大街上已经没有人了。
那时大概才晚上九点, 距此几百里的夜上海正是灯火璀璨人声喧闹的时候,可这地处皖南的小县城却已寂静无声,大街上空空荡荡, 各家的窗口也没有灯火透出来, 萧瑟得很。
白清嘉心头一凛, 如入空城的感觉十分不妙, 遂越发担心外祖母家中的境况,与母亲对视一眼后便纷纷加快了脚步, 在满城死寂中朝贺家老宅匆匆而去。
贺家的老宅在柊县是最体面的。
当初老太太不肯随贺敏之一同住到上海去,可却阻绝不了女儿的孝心,她和白宏景专门安排了人到柊县来修葺老宅,三进的院子十分气派, 精巧的马头墙充溢着徽派建筑独特的风韵,引得当时的街坊四邻艳羡不已。
可如今连老宅也显得萧条了。
白清嘉和母亲一起走到门口,要叫门时才发现门是开的, 老式的宅子还有门房, 可里面却空无一人;顺着小路走到老宅深处,四下里也没看到一个佣人, 花园里的花木一半活一半死, 草已长得没过了脚踝。
唯独主屋的窗子里隐隐透出了一点亮、瞧着像是有人气的,白清嘉见状赶紧上前敲门,没一会儿屋子里就传来了微弱的应答,细听去声音还打着抖, 在问:“……谁?”
正是舅母何英的声音。
“舅母,是我!”白清嘉松了一口气,语气也终于染上了几分欢喜,“我和母亲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舅母何英的面容从门后露了出来,望着她和贺敏之满脸的不敢置信,不多时连眼眶都湿润了,说:“大姐、清嘉,你们……你们怎么……”
彼时白清嘉和贺敏之看上去真是狼狈极了:两个女人在荒芜的土路上一刻不停地走了六十里,鞋子和裙摆都被溅满了泥点子,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都乱了套。
何英一看也就顾不上再跟两人叙旧,连忙侧身要把她们让进屋子,一边让一边说:“快快快,快进屋,进屋歇一歇……”
屋里正是一灯如豆。
靠窗的床榻上,年迈的贺家老太太正在熟睡,她紧紧闭着眼睛、胸口缓慢地起伏着,虚弱得似乎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贺敏之进屋一见到母亲便绷不住了,连日来的忧惧和疲惫都在此刻化成了泪水,她扑到母亲床前拉住了她的手,又将自己的脸贴在她老迈干瘪的手背上,低声呜咽:“母亲……母亲……”
人常言,但凡家中亲长仍在,便无论多大都是孩童——贺敏之也是如此。
她这一年遭了多少罪?平素在儿女们面前多少还能撑一撑顶一顶,如今见了母亲便不觉泪落如珠了,大概心底里也有几分想讨长辈安慰的意思;可惜她的母亲垂垂老矣,如今更是濒临生死大限,也许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真是活生生在摧人心肝。
老太太病得久了,意识大约也早已涣散,可此刻却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女儿回到自己身边了,苍老的脸上隐隐浮现悲色,被紧紧握在贺敏之手中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又过一阵甚至还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中一片浑浊,一看便晓得是看不清东西的,可这也已足够让贺敏之感到庆幸——她跪在老太太床边向前膝行了两步,又在叠声唤着“母亲”、大约是指望着她能跟自己说句话,还在不停地说:“母亲,我是敏之、我是敏之啊……”
老太太哪听得懂这些?眼神还是轻飘飘的,嘴里的牙几乎都掉光了,呢喃时也没有章法,一会儿叫着“焕之”一会儿叫着“英子”,一会儿又叫起了自己那两个早就夭折的孩子,朦胧间也没忘了自己的女儿,同样唤了一声“敏之”——还有,一声模模糊糊轻不可闻的“宁宁”……
白清嘉原本一直强忍着眼泪,心想母亲已然如此伤情,若是自己也跟着哭那场面便不好收拾了,可外祖母的这一声“宁宁”终究还是招下了她的泪水,令她一颗心都被揪成一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