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世早已不复当年,每一寸山河都令向盈感到分外陌生,即便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处水,却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只能来挖千年之前的遗迹,还与她沾亲带故的先祖仍被镇压在鬼葬之墟。
向盈其实早就在香案前窥见过这么一天,早在一千三百年前,只是她没算清此间会历经的生死。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在贞观的教导下学习观香,贞观还曾毫不吝啬的夸奖她有悟性,比唐虞更有慧根。向盈因此沾沾自喜,夜里就在香案前看见过鬼葬之墟重见天日,说的正是:
“沅水升,山鬼出。”
“洪河渡,山鬼出。”
向盈本以为这两句谶言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所以她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以为自己能有本事振兴族人,成就一番大业。
她自以为是天命之人,是可以通达天地之神喻的巫,能与万物交感,窥见天机。她心高气傲,这一生都没服气过谁,唯独敬重一个贞观。
那人心事重重,也郁郁寡欢,总是悲天悯人,却温柔如水。
贞观去到的每一个地方尽是腐臭熏天的尸山血海,时时穿一件披麻戴孝的白衣,为惨死的人抚一曲挽歌,然后写魂幡送灵。
那个时期,在死亡、血腥和残酷面前,贞观是她见过最温柔的人,他不是救世主,却尽全力想给这些逝去之人一个归属。
贞观当然是好人,可她不是,人们常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她拜贞观为师,打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也从来没安过好心。
贞观临死前说:“我收你为徒,是我犯过最大的错。”
这句话真是让向盈难过极了,甚至记恨到如今,她也曾在贞观身边做过很长很长一段年岁的好徒弟,并且乖得言听计从,处处贴心,那都不是假的。
她自认为,不是假的。结果临到头,这个人不记千般好,只记一朝恶,她也不必顾念什么师徒情分,甚至于把事情做绝。
可她死也不甘心,所以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向盈再度窥见了天机,像一场荒唐的痴梦,到今时今日才得以应验,因为冲破鬼葬之墟封印的,是贞观埋下的那一棺祟灵,所以向盈和她的族人需要等上千余年。
向盈“寄居”在张老爷的躯壳里,缓慢抬起一条瘦骨嶙峋的胳膊,树皮般苍老的手背滲着黑色诅咒,颤巍巍接过她心心念念的东西。
舆图和阴阳尺都是贞观留下的,这幅舆图更是耗费了贞观长达数年的心血,是他走过千山万水绘制而成。多少人为了各种目的想要得到它,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贞观舆图里真正藏着的秘密。唯独向盈知道,她跟着贞观学习术数这么些年,确实很有天赋和慧根,也有不少人夸过她天资聪慧,仅仅得到四幅舆图,就参透了其中玄机。
当然,这也基于她知道贞观有过怎样一段过往,还有贞观毫不藏私的教导。而她勤奋好学,才会没费多少心力,就看得懂贞观部署的阵法和用意。
她学艺精湛,应该是贞观最得意的门生才对。
可是……谁在乎呢?
都过去一千多年了,向盈不想再为那些陈年往事耿耿于怀,她盯着秦禾,冷冷勾了一下嘴角:“我还要你背上这幅。”
秦禾直挺挺站着,毫无惧意:“打算扒了我的皮?”
“不至于,”向盈说,“你不是一直都想把它从身上剥离出来吗,恐怕这世上,也只有我知道用什么方法来拓取这幅舆图,而不至于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