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二更·苍狴·其三十二

由于右腕缺失,且本身手无缚鸡之力,加之李铁柱人身蛇尾,不论是身量,抑或是体重远远超过他,李新雪自然抱得甚是吃力。

李盼娣看不下去了,道:“我们轮流可好?”

李新雪矢口拒绝:“不必了。”

这是铁柱哥哥的最后一程了,他想亲自送铁柱哥哥。

将近一个时辰后,李新雪抱着李铁柱的尸身到了一处荒郊野岭。

他将尸身放下,其后将尸身左右的枯草全数拔了,并堆于尸身上头。

李盼娣中途买了火折子与骨灰盒,她将火折子给了李新雪,李新雪用火折子点燃了枯草,枯草易燃,霎时烟火冲天。

兄妹俩旋即被白烟包围了,李新雪低声问道:“盼娣,你恨阿爹与阿娘么?”

李盼娣不假思索地道:“恨,怎么能不恨?”

李新雪又问道:“我听见刘举人说想杀了芍药,而你的花名便是芍药,所以你是铁柱哥哥的帮手,一早便知晓他就是苍狴,且是他害死了阿娘他们,对么?”

“刘举人出事前一日,铁柱哥哥来找了我,我方才知晓他就是苍狴,而苍狴便是害死了阿娘他们的凶手。”李盼娣怅然地道,“阿娘、大哥皆是阿爹的帮凶,但六弟与七妹是无辜的。铁柱哥哥为我们报仇雪恨了,我很感谢他,但倘使他还活着,我实在不知该当如何面对他才好。”

“我亦然。”李新雪嗅着皮肉被烧焦的气味,望着被拢于烟火当中的李铁柱,双目又红了,“盼娣,过几日,我们一起回趟家罢,将阿娘他们下葬。”

李盼娣颔了颔首:“过去多日,不知他们的尸身变成甚么样子了?”

“不管是甚么样子,都是我们的亲人。”李新雪抹了抹眼泪,“这案子已经了结了,暂居于清风客栈的李家村人可以回家了,我们与他们一道回去罢,一道将所有的尸身全部安葬好。那些人生前十之八/九是与阿爹一样的恶徒,但是死者为大。”

“死者为大?”李盼娣不由冷笑,“恶徒死了亦是恶徒。”

“你说得对,恶徒死了不会变成善人。”李新雪往火堆中添了些枯草,“不过若不将他们下葬恐会引起瘟疫。”

李盼娣不再出声,算是答应了。

李新雪望着熊熊烈火,整副身体很是暖和,铁柱哥哥已不在人世间了,但铁柱哥哥却依然温暖着他,与那夜铁柱哥哥的手同样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李铁柱的尸身被烧得一干二净了。

李新雪低喃着道:“尽管变成了人身蛇尾的苍狴,但铁柱哥哥的骨灰看起来却与凡人一样。”

言罢,他从李盼娣手中接过骨灰盒,跪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将骨灰捧入骨灰盒当中。

北风毫不留情地扬起骨灰,不少骨灰随风而散,但剩下来的骨灰足以将骨灰盒装得满满当当了。

他抱着骨灰盒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想,铁柱哥哥先前说其会下十八层地狱,待自己死后,不若去十八层地狱陪伴铁柱哥哥罢?不然,铁柱哥哥会寂寞的。

等铁柱哥哥赎清了罪孽,到时候,他们再一同投胎,一同长大。

回到郓县后,李新雪先是将骨灰盒寄放在虞府,自己则与李盼娣一起去了清风客栈。

关于苍狴之事,清风客栈的李家村村民全部都听说了,诸人七嘴八舌地嚷着要回家。

清风客栈的条件较李家村好得多,但家乡总归是家乡。

当然其中也有不想回李家村的村民,不过他们同意与其他人一道回李家村将尸身下葬。

次日,诸人去虞府向宋若翡与虞念卿道过谢,便出发回李家村去了。

他们尚未接近李家村,恶臭便滚滚而来,有些人甚至吐了出来。

一踏入李家村,有更多的人吐了出来。

李新雪也吐了一回,反倒是外表柔柔弱弱的李盼娣面色如常。

李盼娣径直回到了自己家,属于阿娘他们的烂肉业已腐烂了,生满了青色的菌丝。

她从衣箱中取出干净的衣物,一点一点细致地将所有的菌丝一一弄干净了。

而后,她拿了一只面盆来,阿娘、大哥已经是成人了,与六弟、七妹装在一处,居然连一只面盆都装不满。

她端着面盆出去,先放于家门口,又去帮其他人家收殓烂肉。

至于李新雪许久才缓过气来,着手帮忙。

耗费了整整一日,诸人终是将所有的烂肉收殓好,送去了后山的祖坟,接着,或烧作灰烬,或直接掩埋,或放入棺材。

诸人还请了和尚来,为亲人们超度。

在诵经声中,李新雪莫名其妙地想道:这祖坟里头多了那样多的新鬼,不知是否能与旧鬼好好相处?

望这些鬼下辈子投胎不要再卖儿卖女,能依靠自己的劳力将儿女好生养活。

至此,死于苍狴之手者尽数入土为安了。

李新雪的双目还被纸钱化成的白烟熏着,满耳的经声却是戛然而止了。

他侧首问李盼娣:“你有何打算?”

“我之前被一员外郎赎了身,做了他的第九房小妾。我求了他很久,他才放我回家省亲,他害怕我逃跑,派了人护送我回来,名为‘护送’,实为‘监视’,但我一到李家村,便撞见了苍狴,也就是铁柱哥哥,铁柱哥哥将那些人悉数吃掉了。员外郎待我不好,我不想再做那第九房小妾了,他晓李家村的地址,所以我不能留在李家村,不过我本来就不打算留在李家村。”李盼娣盈盈一笑,“我倒是不相信,我离了百花楼,离了员外郎便会饿死。我决定回郓县,找一份活计,自己养活自己。”

李新雪对李盼娣充满了信心:“我的五妹定能自己养活自己。”

于是,兄妹俩结伴回了郓县去。

一进得郓县,郓县中人不是在谈论苍狴,便是在谈论刘举人。

刘举人这一世作威作福,上了年纪后,失去了独子,遭了大罪,又成了全郓县的笑柄,实在是罪有应得。

奇的是四日前苟延残喘的刘举人居然尚有命在。

那厢,宋若翡一起身,便为虞念卿煮四红汤去了。

待四红汤煮好,已是日头高照。

他一手端着四红汤,一手叩了叩虞念卿的房门,虞念卿在里头口齿不清地道:“进来。”

他推门而入,见虞念卿整个儿包在锦被里头,遂放下四红汤,去扯虞念卿的锦被:“小懒猪,该起身了。”

“不想起。”虞念卿撒娇道,“我要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宋若翡莞尔笑道:“你的一会儿是多久?”

此前,他从未见过虞念卿赖床,极是新鲜。

虞念卿认真地回道:“约莫一个时辰罢。”

宋若翡在床榻边坐下,隔着锦被,抬手轻拍着虞念卿的背脊:“不可,一个时辰后,四红汤该凉了。”

“四红汤!”虞念卿登地坐起了身来,露出了红肿的双目以及一头乱糟糟的发丝。

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喝四红汤,而是喜欢有人特意为他下厨。

厨子当然亦会为他下厨,但厨子是为了月钱,与宋若翡是截然不同的。

爹爹生前,由于生意忙碌,只会在他生辰那日为他做长寿面。

他每次听书院中的同窗提及母亲又做了甚么好吃的,总是羡慕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