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二更·赤鱬·其九

她头七那日,亲朋好友聚在一处,祭拜她,不少人感叹她命薄。

她站在情郎身侧,听见一妇人对情郎道:“邻村厉家的姑娘年方一十又四,你若是愿意,可先见上一见。”

她并不认为这有甚么不好的,旧人缠绵病榻,新人已进门的例子多不胜数。

可她心底仍是有些不舒服,她明明仅仅要求情郎伤心一年而已,竟有人来捣乱。

情郎不出所料地拒绝见厉家姑娘。

死后的第八日,她正陪着情郎坐在自己的墓前发怔,忽而出现了俩人,一人着白衣,一人身黑裳,想来便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了。

是了,她已是鬼了,见不得光,该当去地府了。

她深深地望了情郎一眼,便自觉地跟着黑白无常走了。

黑白无常见她不反抗,便没有用铁索拘着她。

人鬼殊途,从今往后,她便再也见不到她的情郎了。

她过了土地庙、黄泉路、望乡台……见到了阎罗王。

她忍不住向阎罗王乞求道:“可否请王上大发慈悲,容我再见见我的未婚夫?”

见阎罗王一语不发,她豁出去了:“不管是变成猪也好,狗也好,我都想再见他一面。”

然后,她饮过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被投入了畜生道,成了一尾赤鱬。

由于孟婆汤之故,她已彻底将自己的情郎忘记了。

一日,她明知自己离水太久,会干渴而亡,不知为何竟不想在沼泽待着了。

她拼命地出了沼泽,一跳一跳地向前而去。

她不清楚前方有甚么,但她清楚自己必须向前方去。

日头炎炎,很快便将她鳞片上的水蒸发干净了,她极是难受,身体仿佛正被日光切割成无数块。

就在这时,她被一名凡人救了。

这凡人背上背着一只箩筐,箩筐里头尽是各种草药,这凡人便是所谓的大夫罢?

她乃是赤鱬,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同类,不知赤鱬中是否有大夫?

这大夫摸了摸她的脑袋,便将她放入了沼泽当中。

她不明白自己何以舍不得这大夫,从沼泽中探出首来,直到再也见不到这大夫了,才沉了下去。

是因为没有同类,太过孤单了么?

这沼泽连接着一条山溪,她沿着山溪而上,想再见一见大夫,大夫便是从山溪方向来的。

半月后,她得偿所愿,再次见到了大夫,并对他坦白道:“我乃是赤鱬,只消吃下我的肉,便可治百病。”

当日,她便被割下了一小块肉。

大夫并未将她放回沼泽,而是将她放进了后山一矮屋的水缸当中。

她不明白大夫为何要这样做,但她想许是大夫不舍得她离开罢?就像她舍不得大夫一样。

岂料,那之后,她堕入了噩梦之中,日复一日地被大夫割着肉,永无天日。

一载后,她能化出人形了,她利落地斩下大夫的右臂……

至此,赤鱬终于想起了全部的前尘往事,上一世,她唤作“慕容静”,她有个情郎唤她“静儿”,这个情郎的名字是“田云”。

田云正被她抱于怀中,田云已被她的尾鳍拍死了。

她想再见田云一面,才成了赤鱬,却因为她成了赤鱬,田云死了。

她与田云再次阴阳两隔了。

早知今日,当初她便不该向阎王爷乞求再见田云一面。

她依旧恨田云割她的肉,不顾她的死活,但仔细想想,若不是她上一世病死在田云眼前,田云根本不会从医。

思来想去,她与田云之间俱是阴差阳错。

如今该如何是好?

田云死了,她活着有何意义?

她不若同田云一道死了罢?死得快些,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田云。

是以,她硬生生地从自己心口拔下了一片鱼鳞,将其放在咽喉处。

她正欲将自己的咽喉割开,却是被人阻止了。

她仰首望去,阻止她的乃是那尾狐妖。

宋若翡见状,料定赤鱬便是田神医的未婚妻的转世,出言劝道:“莫要自尽,自尽须得去枉死城,一日又一日地自尽,活下去,你与田神医定会有重逢之日。”

赤鱬泪流满面地道:“是我害死了他,我与他还会有重逢之日么?”

宋若翡正色道:“他死得很安详,他并没有责怪你,你与他定会有重逢之日。”

“真的么?”赤鱬自言自语着,又猛地盯住了虞念卿,“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若不是为了救你,他怎么会死?是你,是你,是你让我们又一次死别了!是你!”

虞念卿见赤鱬状若癫狂,不与赤鱬争辩,而是对宋若翡道:“我们走罢。”

赤鱬并未攻击他们,只是抱着田神医的尸体,颠三倒四地道:“是我害死了孩子,是你害死了孩子,我们一起害死了孩子,孩子会怨恨我们的,我并未在阴间见到我们的孩子,不知那孩子投生于谁家了?我害死了你,你要割我的肉,我很疼,但你不放过我,你总是教我忍耐,向我诉说患者是如何如何痛苦。我告诉你,你再割我的肉,我就要死了,可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割肉如何能忍耐?我也要教你常常被割肉的滋味。你死了,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随着宋若翡与虞念卿愈走愈远,赤鱬的嗓音被抛在了后头。

虞念卿发问道:“你认为赤鱬会在我们走后自尽么?”

宋若翡答道:“她自尽与否,不是我们能干预的,她若下定了决心要自尽,就算我们日日看着她,她亦会自尽。”

“她伤了你,自尽便自尽罢。”虞念卿见宋若翡每走一步都有血液漱漱而下,即刻蹲下身去,“狐媚子,我背你罢。”

“嗯。”宋若翡爬到了虞念卿背上,絮絮叨叨地道,“我当时在沼泽中见到了赤鱬,兴奋得难以言表,只要我能得到赤鱬肉,你的身体便能痊愈了。眼下你已服下赤鱬肉,感觉如何?”

“目前来说,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感觉。”虞念卿想起宋若翡一身血衣与赤鱬搏命的情状,顿时一阵后怕。

他阖了阖双目,感受着宋若翡的体温,不由自主地道:“狐媚子,你亲亲我。”

“亲亲你?亲哪儿?”宋若翡并未拒绝。

虞念卿含着些微哭腔道:“亲哪儿都好,狐媚子,你亲亲我。”

“莫哭,我好端端地活着。”宋若翡揉了揉虞念卿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