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想,次日他竟从那个一贯不学无术的“舍友”口中知道了答案:“你为何会纠结这般可笑的问题?我父亲时常赞你比旁人聪慧,可你竟从未想过,你张家被秦国抄没前那富可敌国的家财到底是从何而来?”
张良皱眉:“自是祖父与父亲多年为官的俸禄、多年积攒下来的陛下赏赐,以及张家持续多年购置、增加之田地的积年粮食产出。”
“那你祖父与父亲所获得俸禄,陛下的赏赐与张家的田产又从何而来?”
张良语气略有些迟疑:“自是……百姓每年的税收。”
“你看,这不就有一部分答案了吗?”
“一部分?”
“对啊。”那人一脸的理所当然,“除秦国每年从百姓手中征收的赋税比六国更低外,秦国贵族犯法后与庶民同罪,我们可否一样?秦国贵族打死了百姓要杀头赔命,六国律法可敢效仿?秦国贵族强抢百姓田地会触犯秦律,六国贵族一样?秦国百姓可以花钱读书当官封侯,六国贵族愿意?秦国……”
“你都知道?”
“你不知道?”
“你知道,为何不试着劝陛下变法?若韩国变法,国家势必变得强大,何至于被秦国轻而易举吞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韩国不被吞并,我们才不会沦为亡国遗民,不会沦为阶下囚,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张良,我以为你继承了令祖父与令尊之聪明,却原来……你连我都不如?”那人扯了扯嘴角,“你以为只有我知道秦国为何强大?我只是个略读了几本书的纨绔子而已,连入朝为官都会被人笑话没本事,朝中比我更清楚秦国为何强大的人多了去了,你看他们想过变法了吗?”
张良不信:“怎么可能……”
“远的不说,令祖父、令尊就不可能不懂秦国为何强盛!”
“那为什么……”
“为什么?”那人突然想到了关键,“也是,令尊离世之时,你也不过将将启蒙,张家除了令祖父与令尊也没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令尊去后,你这许多年既无人教导,也无法接触朝中大事,不知这些也理所当然。”
他意识到自己竟也有一样比张良更强,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你问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等都是贵族!秦国百姓自然比韩国百姓过得好,但你看秦国的贵族,哪有韩国乃至其他国家的贵族逍遥自在?能过上之前奢靡无度的生活,谁会愿意过得跟秦国贵族一样?你愿意?”
张良愣住,大脑一片空白。
==·车裂·==
张良此后沉寂了许多天,就在他舍友忍不住担心,拜托门外守卫士兵想请他们去外面找一个大夫给张良看看的时候,林阡终于知道了张良已经被押解到咸阳的消息。
林阡觉得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呢?明明在秦国灭亡之前,就没有张良来过咸阳的记载啊?】
【何况还是和犯人一样被押解到咸阳。】
【他在秦国统一后差点儿成功刺杀嬴政,惹得嬴政勃然大怒,全国发通缉令都没抓到人,怎么可能现在就被抓了?】
她忍不住看向嬴政:【又是我带来的蝴蝶效应?】
嬴政面不改色,只当没听见林阡心音。
虽然张良刺杀自己,还差点儿就成功这件事,让他险些破防,但还好……他习惯了,所以没露出破绽。
林阡觉得无趣。
“……事情就是这样。”蒙恬跪坐在嬴政面前,“张良家中长辈虽然有过不俗经历,但毕竟曾试图以钱财贿赂卢温,左右我大秦朝政,卑职并不建议为张良延医问药。”
【病死了也是好事儿!】
嬴政顿了顿,转头看向林阡:“夫人觉得,寡人应当如何处置张良?”
【嗯?】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林阡瞄了嬴政一眼,小心回答:“妾身不懂朝政,为免造成不好后果,陛下还是自己决定为好。”
【要我说?我当然觉得将张良留下来比较好啦,毕竟张良可是汉初三杰之一,其本事不言而喻。但问题是,这个时候的张良应该还是个毛头小子,还没有遇到黄石公,不曾受其教导,也没学到《太公兵法》,只能算是个可造之材……】
嬴政皱了下眉。
《太公兵法》又称《六韬》、《太公六韬》,是黄老道家的著名典籍《太公》的《兵》篇章,因此前有不少名人从中习得本事,在各国也算有名。
这书不算广为流传,但在贵族中也不少见,只是能从中学习成才的是极少数。
可问题是……
秦国不缺武将。
秦国缺的,从来都是能辅佐君王打江山、治理江山的谋臣、能臣。
如果张良是武将,那嬴政完全没必要留下他。
他敛眸,道:“张良祖上既出了“五世相韩”的奇事,他自己应当也有异于常人之处,那些士兵看守的这段时间,可曾发现什么?”
蒙恬愣了下:“只听说张良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发呆,偶尔也会试图找士兵借几本书来看,但更多的就……对了,听说公子扶苏成婚的次日,张良与同住之人起了争执,二人似乎吵得厉害,甚至差点儿打起来。”
“也是那次吵过之后,张良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整个人木呆呆地躲在自己房间,一次也没出来过。”
嬴政好奇:“吵什么了?”
蒙恬认真回忆片刻:“看守的士兵没听清,只依稀分辨出了什么百姓、贵族、秦国、六国、令尊、聪明、变法、亡国之类的字眼。张良似乎很激动愤慨,其同住之人反倒语气颇为无赖,似乎不以为然。”
百姓贵族?秦国六国?变法亡国?
啧啧……
这可不像是武将会考虑的东西。
嬴政忍不住看向林阡,没想到这还真是个可造之材。
但怎么培养与用人,又成了问题。
毕竟那张良似乎对自己颇为仇视,对秦国也没什么好感,想要用他可没那么容易。
不过,张良毕竟还年轻,可以慢慢图谋……
嬴政一开始是这样想的,但架不住那群韩国贵族喜欢给他当助力啊!
就在此事发生后过去没多少天,颍川郡(韩国)那边便送来了一桩需要让嬴政亲自判定的案子——
因为其中一方,是以前的韩国旧贵族。
虽然韩国以前的贵族在失去私人武装、大量奴隶与钱财后,大多日子过得连寻常百姓都不如,但千百年来养成的观念与习惯却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就比如,仍有不少旧贵族自恃身份,不将以前的奴隶与百姓当人看。
在这期间难免发生冲突,进而发展为刑事案件。
这桩呈到嬴政面前的案子,就是因此而来:某位旧贵族在失去爵位与财产后,仍旧不愿放下身段参与劳作,甚至仍旧花钱大手大脚,连妻子最后藏起来的些许首饰都被他偷走变卖后花费一空。然后,他便第一次品尝到了饥饿的滋味儿。
可这人饿肚子后不是想着赚钱买粮食,而是想着……抢劫。
当然,他自己并不认为是抢劫。
因为他抢的人,是他家以前的奴隶。
在奴隶没有得到平民身份前,个人不能拥有私产,他赚取的所有钱财乃至于他本身,都是主人的财产。
所以那位旧贵族抢劫抢得理直气壮。
可对方自然不愿意啊,他如今又不再是奴隶身份,那些钱财也都是他自己卖力气赚回来的。而且,他还有妻儿老小要养呢,怎么可能让以前对他动辄打骂的前主人抢走?
好在对方力气足,没有让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旧贵族抢劫成功。
但同样的,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觉得自己以前虽然受了不少苦,却也真的吃了旧贵族不少粮食,所以一番纠结后,到底没有去报官。
然而男人顾念着旧贵族仅有的一丝“好”,旧贵族却反倒怀恨在心。
旧贵族很快拿出所有积蓄买了包毒、药,花钱哄骗了一个小乞儿说那药只会让人腹泻,让他偷偷钻进那人家中,给他们家中饮用水下了毒。
等到小乞儿察觉不对再次进去查看,一家七口人早就七窍流血而亡。
小乞儿吓得惊恐大叫,惊动了男人的邻居报了案。
按照秦律,这位唆使未成年杀人的旧贵族只有车裂一个结局,但因为负责审理此案的官员是从以前的韩国贵族阶层提拔起来的人——
这年头知识被垄断在贵族阶层,普通百姓很难获得识字的机会。
处理政务,总不能大字不识吧?
这人看过秦律,但因为本身是贵族阶层,并不觉得旧贵族的所做所为有什么不对,再加上韩国的贵族以前不是没犯下过比这更严重的案子,但最后犯事儿的贵族仍旧什么事儿也没有,所以那位负责此案的官员一番纠结后,便将案子送到了咸阳。
案子最后层层上递,来到了嬴政面前。
犯人,也送到了咸阳牢狱关着。
此案的处理结果,极可能会影响到其他官员对那些前韩国旧贵族犯案后的判案结果,甚至可能影响到日后打下其他国家后,对那些旧贵族的态度。
嬴政能如何处理?
他秦国贵族犯下如此大罪,也只能被车裂,难道一个区区亡国之奴还能获得特权?
嬴政根本没犹豫,直接判了车裂。
为了杀鸡儆猴,他甚至让人将咸阳城内的所有前韩国旧贵族们全都带到了行刑现场——包括韩王安,以及张良——亲眼目睹那位旧贵族,是如何被处刑的。
一开始,张良看完行刑现场后,只觉得秦律严苛。
但很快,他得到了一个消息——
被毒死的一家七口人其实并非所有受害人,他留在新郑的家人,在此事后和其他旧贵族一起被群情激奋的老百姓包围了起来,不少人甚至蠢蠢欲动地想要将他们这些旧贵族弄死偿命。
直到嬴政的判决传回韩国,激动的百姓才终于散去。
但凡结果不如意,张良那些手无寸铁的亲人们怕是只能落得惨死下场。
回过神来,张良全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