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绾看向林阡:“谷丰侯可有高见?”
“称不上高见,”林阡有些尴尬,“据我所知,雕版印刷在模板阶段虽然可能造成极大的成本消耗,但肯定不至于出现十万册销量才能回本这种状况……我猜想许是自己忽略了什么,所以才造成了这一结果,希望相国能给下官一个补救的机会。”
王绾连道不敢,而后立刻从袖口掏出了一卷书:“这便是我们印刷出来的第一册书,是在下与廷尉李斯合作收集并编撰而成的,一本名叫《韩非子》的法家书籍。”
林阡茫然地看着王绾手中那如画卷一般的卷轴:“这是……书?”
王绾瞬间从林阡的反应中察觉到了不对,他略带了几分小心询问:“难道谷丰侯印象中的书籍并非这般模样?”
他与李斯对视一眼,顿时面色大变:若果真如此,他们这两年岂不是在白用功?
林阡迟疑片刻,问道:“难道,你们将《韩非子》整本书,都印刷在了这……一卷书册当中?”
王绾:“……倒,倒也不是。”
林阡正要松口气,就听王绾开口:“因《韩非子》此书字数多达十万有余,所以我们特意将其分作了上中下三册。”
林阡哽住:“上中下?”
总共十万字的书籍,就算分成上中下三册书籍,一册也有三万字。
长达三万字的雕版模板,中间但凡雕刻的文字出了错、字体大小不一、不小心弄出了划痕,整个模板都只能废弃不用,出错率这么高,成本怎么可能不高?
王绾看着林阡,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有、有什么不对吗?”
能有什么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
林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道:“我能知道,您一开始为何会选择用这种卷轴的方式装订书籍吗?”
王绾疑惑:“以前都是这样这样装订的?”
林阡终于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叹了口气,解释道:“因为雕版容错率太低,所以在雕刻模板的时候,匠人就会尽量缩小雕版的篇幅以及上面可以承载的文字数量。人为减少文字数量后,雕版的容错率就大大提升了,而且即便某一块小的模板出了错,也不会影响到了其他模板的使用。”
王绾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林阡这话的意思,当即瞪大了眼睛。
林阡将书册拉……拉开一小半,而后按照自己印象中a5纸张的大小,伸手从中间比划了一条线出来:“一般将纸张裁剪成这种宽度就够了。这般大小的纸张一页也就可以记录几百个字而已,模板出错的概率低,大家看书也更方便。”
李斯皱眉:“但若裁剪成这般大小,岂不是无法用卷轴的方式装订?”
林阡点头:“有另外的方式。”
她意图和大家说清楚,无奈手边没有实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让大家明白。
嬴政坐在上方,看着林阡头顶那急得团团转的小人儿,以及她手边拿着一本四四方方、还在右侧写上了“韩非子”三个大字的……书籍?心里有了数。
他转头看向内侍:“去取几张废弃的纸张过来。”
如今咸阳城已经大范围地出现了一些纸张,各地官吏也都开始使用,嬴政手中自然也有不少。
不一会儿,内侍便拿来了一沓用过的废纸。
林阡看了嬴政一眼,抿了抿唇:“劳烦这位内侍帮忙将这些废纸裁剪为我方才比划那么大小,然后全部重叠在一起,再在其中一侧按照相同的间距打出一排孔。”
顿了顿,她补充,“若可以,请帮我找一根可以从孔洞中穿过的细绳。”
林阡说完要求,那内侍便立刻拿着纸张离开了大殿。
其他人面面相觑,将她之前所说的话都回想一遍后,心里隐隐已经有了些许灵感,但因为尚未看到实物,脑中影像仍旧模糊朦胧看不清楚,只能静等林阡示范。
好在时间不久,内侍便将裁剪并打了孔后的纸张拿到了大殿,同时还带来了一根细小的麻绳。
林阡接过道谢,而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开始用麻绳在孔洞中来回穿梭。
不过片刻,她就按照古书的线装本方式将所有纸张固定到了一起,打了结后将线头藏在书中,直接递给内侍:“还请陛下预览。”
内侍接过线装本后,直接呈交给了嬴政。
嬴政面色已有了松缓,接过后深深地看了林阡一眼才抬手翻开了第一页:“确实比卷轴翻阅起来更方便,也更容易一手掌握,轻易不会滑落在地上。”
王绾瞬间激动起来:“陛下,可否将线装本交给微臣查阅一番?”
嬴政顿了下,伸手将线装本交给了内侍。
内侍接过转交给王绾。
王绾刚拿到手,后方的李斯便忍不住朝着王绾的方向探了探身子。
但此时的王绾已经全身心沉浸在了线装本上,他认真地回忆着林阡方才穿线的动作,顺着那些孔洞模拟着该如何装订其他书籍,以及有了这样的装订方式后,雕版印刷又是否真的可以降低成本,给大秦的书籍传播带来别样的生机。
等将线装本彻底弄明白后,他已彻底被打开了思路,进而联想到了不少其他的装订方式,只是认真思索后却都觉得不如线装更方便。
王绾有些惭愧:“之前是在下想当然了,应该在雕刻模板之前就找谷丰侯问清楚情况的,在发现雕刻模板出错率过高,其消耗的成本已经彻底超过了手抄而不适合推广书籍的时候,就应该及时止损,思考是否有什么地方被我疏忽了才是……”
林阡赶紧摆手:“是我疏忽了才对。还望相国不要怪罪我耽误了您这么多时间。”
王绾失笑:“与谷丰侯有什么关系?我既然负责此事,本就该在发现卷轴装成本过大的时候其他方式,而不是硬要在卷轴装这个方向上死磕。”
说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林阡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并不觉得这事儿错在王绾与李斯,一则因为他们本就习惯了竹简那种编书成卷的方式,一时间想不到也情有可原;二则确实是自己这个知道线装方式的人想当然了,没有在第一时间说清楚。
事实上,从古到今书籍的装订方式其实经过了好几代的演变。
从最开始竹编方式,到之后的卷轴装、经折装、蝴蝶装、包背装,一直到明清时期才终于发展出了线装方式。
但林阡已经习惯了线装本,之前也不曾刻意了解过其他装订方式,所以……
她觉得自己应该向王绾李斯二人道歉:若她一开始就将线装的方式告诉了王绾,也不至于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
嬴政注意到她的神态变化,突然开口:“既然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便不要再浪费时间。王绾,你且看看这种线装的方式是否容易掌握,又能否可以降低雕版模板的成本,让书籍的价格更便宜也更容易推广?”
王绾笃定点头:“以这本《韩非子》为例,总共十万余字的内容若分割成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模板分别雕刻出来,出错损毁的概率将会大大降低,成本自然也会降低。但具体能降低多少,微臣不曾做出模板,并不能笃定告诉陛下。”
说完,他补充道,“但微臣可以保证,若将内容分割成更小的部分,成本至少降低一半。”
“这便够了!”嬴政看向王绾,“希望这次,相国不要再让寡人失望。”
王绾瞬间汗毛倒竖,赶紧点头应下。
==·隶书·==
林阡手上拿着卷轴装的《韩非子》,在嬴政与二人就书籍成本问题进行探讨的时候,低头认真查看起来。
这一看,她几乎立刻就有了个了不得的发现——
这卷轴上的文字竟然不是林阡已经格外熟悉的篆书,而更像是她曾在网上见过的隶书?
林阡愣住:王绾李斯二人这是为了降低成本,提前把隶书搞出来了?
嬴政正好与王绾说完,转头就见林阡看着卷轴上的内容发愣,不由问她:“谷丰侯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林阡一愣,赶紧回答:“并非……微臣只是好奇,这卷轴上的文字似乎并非篆书而已。”
嬴政看向王绾:“并非篆书?”
王绾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向了李斯。
李斯主动站出来:“回陛下,微臣与相国见工匠在雕刻模板的时候总是出错,便想着是否是因为匠人们读书识字之人不多,所以才会总是出错,所以特意与相国商议后,意图先在木板上写下文字,再由匠人雕刻。”
“但在亲自动手后我们才发现,篆书单单只是用毛笔反写在模板上就异常不容易。”
“是以,微臣便与相国商量,是否可以将篆书简化一些。”
两人带着各自的门客与属官琢磨了许久,却迟迟不得其法。后来还是李斯想起手下有一个叫做程邈的狱吏写得一笔好字,且总是念叨着篆书不方便书写,多年来也一直在私底下收集民间流传的各种字体,似乎想要寻找一种更适合书写的字体,于是便直接将人叫到了面前。
秦朝官吏事务繁忙,程邈虽然一直有改革文字的想法,却也总是腾不出空来。如今听闻李廷尉将自己叫到面前,正是为了文字改革一事,瞬间就变得激动起来。
程邈心里已经隐隐有所想法,于是在李斯向他有偿征集近些年收集到各种字体时,便毛遂自荐道:“卑职虽然才学不算出众,但在字体研究一道上,整个秦国都不可能再有人能与卑职相提并论。若廷尉真想改变文字难以书写的问题,找卑职帮忙绝对事半功倍。”
李斯见他说得笃定,便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而事实上,程邈心里对如何改革文字已经有了模糊的影子,如今得了空,不过埋头研究了几日,便给出了一个格外清晰的改革方向——
删繁就简,去粗取精【引用百度】,最好将篆书中不易书写的圆弧改为方折。
原本在历史上,程邈是在因性格得罪了嬴政后被投入狱中,由于在狱中无所事事才正式动手研究文字,并相当有条理地按照当时存世的所有字体——包括李斯后来主持,由大篆改良出的小篆中吸取优点,一个字一个字地改良出了更简单的隶书。
而因为隶书的改良工作只有程邈一人在做,他统共耗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出了成果。
但如今有王绾李斯及其门客、属官等数百人帮忙,程邈等人竟不过仅仅耗费了一年时间就将脱胎于大篆,笔画却要比大篆更为简单、粗壮也更容易书写与雕刻的小篆与隶书先后改良了出来。
王绾李斯等人亲眼见证了隶书的出现,整个人兴奋难言,第一时间就将隶书应用到了雕版印刷的模板雕刻当中。
他们本想着改良好文字后,到时候随着印刷出的第一本样书呈给陛下。
到时候既有改良文字的功劳,又有将雕版正式投入印刷的功绩,陛下一高兴,不说对他们论功行赏,至少不会怪罪他们在雕版印刷的实际应用上耗费了这么长时间。
谁知结果出来后,他们却发现雕版的成本之高,完全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即便刨除之前使用篆书雕刻时浪费的成本,剩下的也仍旧是个庞大的数字。
他们都想着可能是文字的问题,谁能想到最大的原因竟然是他们从未考虑过的书籍装订方式?
李斯将一切道明后补充:“当发现隶书都不能降低雕版印刷的成本后,那程邈便钻了牛角尖,如今又带着相国与微臣手下一群人在研究更简单,也更容易书写和雕刻的文字了。”
林阡:“……”
【这怕不是还想把楷书给研究出来吧?】
嬴政眼睛一亮:“将《韩非子》呈上来,寡人倒要瞧瞧这隶书到底是何种模样,竟引得你们争相夸奖。”
林阡赶紧将书籍交给内侍,进而转交给了嬴政。
嬴政拿到手立刻打开卷轴,只一眼,他便被完全迥异于篆书纷繁复杂的全新字体吸引住了目光,不但整个人都沉浸在了文字的研究当中,一只手还不停地在空中比划,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试试这种字体是否真的比篆书更易书写。
内侍极会察言观色,见状立刻去取来了笔墨纸砚放在桌案上。
嬴政看了眼,立刻拿起毛笔。
但他旁边那内侍并非往常负责给他研墨之人,等将笔墨纸砚都铺好后,竟没能第一时间想到为嬴政研磨。
嬴政拿毛笔吸墨,却碰了个寂寞。
他转头看向内侍,原本发现了一个宝藏的好心情瞬间跌落谷底:“不会研墨?”
内侍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拿墨条。
嬴政皱眉:“先倒水!”
内侍一慌,墨条从手中滑落,发出当啷一声。
他吓得赶紧后退,立刻就要磕头。
嬴政本来没想对他如何,那内侍将头碰到地上后,嬴政的面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那内侍见嬴政生气,愈发害怕,磕头磕得愈发凶猛。
简直就是个恶循环。
在场大臣瞬间屏气凝神,半点儿也不敢为那内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