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队不是都在周原遗址进行发掘了吗?您还不知道您家出土了青铜器窖藏么?”林晏晏听出了古怪,放下筷子,好奇地问。
老先生笑笑,摇了摇头,“不知道,任家村里都是本家,隔了几十年,谁又知道是哪户任家里挖出了窖藏?”
“那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其实也就是入学不久,当时候在图书馆翻资料,意外发现任家村在清末民国曾两次出土青铜器窖藏,觉得很好奇,就问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这才知道,我们家,从光绪十六年到1940年的半个世纪里,曾两次挖出过西周青铜器窖藏。”
说到这里,老先生自己也是感慨万千,“据我爷爷说,我家第一次挖出青铜器,是在光绪十六年。我的曾祖父就是一个普通的在地里刨食的农民,有一天,他去村西南土壕里拉土,无意中发现了百余件的青铜器,其中有大克鼎,克钟,中义鼎。他其实也不懂青铜器的价值,就是觉得这些个破铜烂铁挺好看,能装点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卖两个钱。于是就守到天黑,将青铜器都藏在土里拉运回家。
原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但还是被人知道了。那以后,就经常会有一些体面的古董商人来我家询问青铜器的下落,想要购买。曾祖父在和古董商人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了解到了青铜器的价值,陆陆续续卖出了许多的青铜小件。有了钱之后,他看着家里藏着的那些大件,就想或许送去西安能卖个好价钱,于是就把所有卖青铜器换来的钱买了辆马车,把卖剩下的大玩意儿都拉去了西安。
他本想大干一场,改变整个家族贫穷的命运。没成想,他志得意满地去到西安,却被吓了个半死。怀璧其罪啊,他刚在西安落脚,就被和古董商人勾结的旅店小二恫吓,说我曾祖父手里的青铜器不是宝贝而是罪证,一看就是皇家墓葬的随葬品。他手里有这些青铜器,就是私掘皇家墓葬,按大清律是问斩之罪。店小二装作苦口婆心的模样,劝他赶快逃命,否则性命难保。曾祖父不过是个农民,哪里禁得住吓,当天夜里,东西也没要,马车也没要,连夜逃回了任村。”
林晏晏蹙眉又蹙眉,问道:“先前卖青铜器的钱都换了马车是不是,连马车都扔了,那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
“是啊,就是一场空。”老先生唏嘘不已,看向林晏晏,目光慈爱,“后来,大克鼎几经易手,不是到了你们家了么?我大四那一年,有幸去苏州实习,愣是省下了单位给的伙食费,买了张去上海的车票,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其实也就是校服,干干净净去博物馆看大克鼎。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你能懂我的心情,当我在展示里看见熟悉又陌生的大克鼎的时候,我热泪盈眶。好像看见了我的曾祖父,看见他小小的个子,因为挖开一方土,因缘巧合地遇见了大克鼎,我甚至还可以想象出他惊讶又欣喜的神情。我更好像看到他因为恐惧而惊慌失措地和大克鼎失之交臂,他一生都可能并不知道,他当时挖到的窖藏意味着什么,大克鼎意味着什么,哦,他可能都不知道大克鼎是个鼎。但我相信,在他漫长的人生中,肯定有一刻在后悔,后悔不该丢弃大克鼎独自逃跑,他应该是会想再见大克鼎一面的。
100多年前,是我的曾祖父挖出了大克鼎,丢失之后,我们家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整整一个世纪过去,我终于去到上海博物馆,我成了的我的家族里,第一个又见到大克鼎真容的人。我一生从事青铜器的研究与保护,我知道青铜器的珍贵,我非常感谢感恩像你曾祖母那样大公无私的文物捐献者,不是她,大克鼎可能和我曾祖父,爷爷挖出的那些其它青铜器窖藏一样四散各地,要么漂泊海外,要么再无踪迹。”
“爷爷?1940年那次么?”林晏晏眉头一挑,轻声问道。
“是啊!这就是块宝地啊!1940年,我的爷爷和几个村友在村东边的土壕取土,又在崖面上发现了一个青铜器窖藏。窖藏很大,许多青铜器整齐叠压摆放在里边,数量多,器形又大。当时也不是只有一家人在取土,就闹得很大了,村子里许多人都去围观,纷纷抓着趁手的东西就搬回家。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十岁了,他看见有一个三条腿的大东西出土,还爬了进去。他躺在里头,外头的人都看不到他,回家还因为一身铁锈,被我奶奶打了一顿。”
“三条腿的东西?那是个大鼎了吧?”
“是吧,但都四散了,这一次,比我曾祖父当年闹得动静更大,外面村子上的人都知道,任家村家家户户都挖到了宝贝,古董商人隔天就来了村里,家家户户的问,家家户户的买,有鼎,有鬲,有簋,有爵,有卣,有盘,几十上百件的青铜文物就被流了出去。再后来,土匪盗贼都来到了任家村,持续十几年的时间里,任家村家家户户遭贼,家家户户被抢,我家因为两次挖出青铜器,被刨地挖房,没有一天的好日子过。”
“那这完全是遭罪啊,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林晏晏抿抿嘴,光听都觉得惨。
“是,一是因为挖出宝贝家人受了太多罪,我爷爷几乎一生都活得战战兢兢,根本不想让别人再知道这件事了。二是后来考古队来到任家村,也普及了文物保护知识,他们才意识到自己造了孽,从他们手里卖出去的东西,毁了的有,流去国外拍卖市场,博物馆的也有,他们为此感到羞愧。”老先生重重叹了口气,感慨道:“很多时候,无知就是原罪啊。”说着,老先生又笑着看向褚云和林晏晏,“所以你们要多读书,为中华崛起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