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让使者邓芝跑了一趟杜陵,给桥蕤发了帖子,双方说好了六月十五,在上林苑曲江池畔的乐游苑举行会晤。
乐游苑是上林苑里的一座附属景点,在长安城东南角城外,汉朝的时候叫这个名字,到了后世隋唐,因为原本的建筑和围墙都没了,只剩树木水景,同时又被隋时扩建的长安城包到了城内,才叫“乐游原”。
李商隐就写过登乐游原,也就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那首。
至于乐游苑里的曲江池,倒是一直留到了21世纪,依然是西安市东南郊的景点。只不过因为千年的淤塞,原本一个整体的湖,后世被分成了“曲江池”和“芙蓉园”两个景点。
距离会晤还有两三天时间,李素就跟刘巴先最后彻查摸排一次长安各仓的存粮情况,并且安排暗访民间的库存,好在大规模买粮之前心中有数,最终微调准备“哄抬”的粮价幅度。
六月十五当天,周樱也要跟着一起去,不过眼下却是没什么事要忙。自从被李素收为妾侍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忽然空闲了下来,周樱松了口气,一时还有点不习惯,就跟夫君知会了一声,用这几天闲暇访玩故友。
周樱在长安也没什么故友,想来想去,就去长乐宫探望了一下万年公主。
刘妙最近也是在宫里闷得发慌,李素周樱之前都忙,现在周樱终于来走动,让她很开心,拉着一起说私房话:
“樱儿,真是恭喜你了,总算得偿所愿,跟着右将军伺候了那么久,也算有名分了。咱姐妹也该好好私下庆贺一下。”
周樱:“殿下妙姐折煞我了,妾也谈不上什么名分。我算是看透了,夫君那是外冷内热,又不肯说疼人的话。明明是怕唐突了我,迟迟犹豫不决,最后却落得那么仓促,连私下里摆个酒补个礼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他就是这样孤高的人,不但对妻妾不擅表达,连对他自己的名望都不甚介意。真是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
周樱最后这句话,随口引自孟子,自然是形容夫君的“为了大义,无所谓个人名声、是否被世人理解”。
后世的看官更喜欢误用后半句,也就是“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汉朝读过儒家经典的人,哪怕是女人,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因为孟子在这两句话里面,用了缩略语,“虽褐宽博”也好,“虽千万人”也好,都没说这些人干什么,是支持还是反对。
没有了文言文的上下语境后,确实用后半句断章取义更能抓人眼球,有震惊部的气势。所以现代人大多理解为“只要我自省后觉得对,哪怕有千万人反对我,我也要去干”。
而孟子的原意是“如果我自省后觉得不对,哪怕千万人支持我,我也放弃”。
前半句的“不惴”才是“不怕,要干”,“往”只是“放弃,不干”。
当然了,真正懂得大勇之道的人,是不会觉得孟子的真意比后人的误读气势低。
因为大勇若怯,懂得在有人支持的时候放弃,比懂得在有人反对的时候坚持,更加难得。就像居合斩蓄势未拔时,美感更甚拔刀一击、宣泄殆尽之后,未拔就是无,无就有无限可能。
刘妙读书虽然比周樱少些,毕竟也是皇家公主,也是略懂,理解周樱话中的含义自然没有障碍。
她若有所思,很想问问周樱,李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名声与务实难以两全的困境,但稍微问了两句,周樱也知道保密,自然不会把具体的事务告诉她,只是提了李素的人品,就遮过了话题。
刘妙打听未果,也就暂时放下,跟周樱聊些开心的事,让周樱陪她出宫去玩。
聊着聊着,周樱提到她过几天要去乐游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赏玩的注意事项,刘妙对长安周边宫殿和皇家园林当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毕竟几年前她就藩的那段时间,也就是皇甫嵩执掌长安、董卓还未西归那几个月,长安周边就刘妙一个宗室亲贵,她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皇甫嵩也不会约束她。
刘妙自然是大包大揽地说:“这有何难,你收拾些野点茶炉,我带你去看有哪些好玩的。嗯,乐游苑快到杜陵了吧,周边还有不少皇亲国戚埋骨之地,姑姑姑父横死,我还没去看过,顺便祭扫一下吧。”
“野点”就是郊游野餐的食物,由汉至唐都是这么叫的,后来还传入日本茶道,茶道里至今有这个概念。只不过后世的野点都成了精致的“和菓子”,没几分汉风了。
周樱也怕到时候尽不了地主之谊,接待不好对方的女眷,给李素丢脸,自然乐得让刘妙给她提前当导游踩点了。
姐俩让宫女收拾了些茶具兽炭果子点心,又借了一些侍卫,当天就去乐游苑先玩了一圈,享受了野餐,小显摆了一下茶艺,互相煮茶给对方喝,一路有说有笑,聊了很多私房话。
回程路上,还顺便去了大长公主刘华和已故国丈伏完、已故皇后伏寿合葬的墓地。
刘协年少,登基至今还未修陵,而且皇后伏寿是被李傕的人杀害的,也没人知道死前有没有受辱,所以不能葬到皇陵里,只能是归葬到娘家人的坟里。
在刘华的墓前,刘妙也是忍不住泪崩了一场,想起姑姑身为大长公主,就因为光复汉室前夜留在了长安,被李贼所害,不由生出庄周梦蝶一般的不真实感。
刘妙祭奠完毕,感慨叹息:“见惯了生死,好像反而有些看淡名利了。名声又有什么要紧呢,樱儿,不管是你的遭际,还是你始终不肯说的李兄舍名救民的计策,相比之下,也都是过眼云烟了。
我现在好歹还有公主之名,可是公主的名,其实有多脆弱?大变之时,在长安城里还是城外,或许就是生死永隔,名也随之化为梦幻泡影。”
“姐姐此言,倒是更为豁达,我的境界远远不如。”周樱陪着小心赞叹。
两人眺望了一会儿乐游苑傍晚的景色,眼看天色将晚,沿着陵侧,拉着手缓缓下山。马车把她们送回长安城,已经是夜里酉时末刻晚上7点。
汉朝人夜生活少,周樱酉时才回来,已经让李素挺担心了,马车还没回府,李素就亲自迎到府门口观望,周樱见状连忙下车告罪,也顾不得送刘妙先回隔壁长乐宫。
“怎么这么晚,这兵荒马乱的还没彻底太平呢,你不知道我会担心的么?从申时开始一点公务都没处理,净瞎想了。”李素忍不住拍了周樱几下,以示惩戒。
周樱脸色一红:“我走的时候,跟绣瑟妹妹说过是去乐游苑的,她没转告你么?妙姐祭扫阳安大长公主与伏国丈,一时伤感,在陵山上多观望了一会儿乐游苑的黄昏景致,排遣感怀,我就陪晚了。”
李素恨其不争地说:“绣瑟当然跟我说了,但那儿靠近杜陵,靠近桥蕤的辖区,万一有袁术的兵马经过呢?”
周樱乖巧道歉:“下次一定不了,这次其实已经请了些典校尉统领的长乐宫侍卫随行保护。我也是怕到时候做东道不熟、给你丢人,先去踩踩点。”
李素这才没有再深究:“注意就好,饿了么?先吃饭吧,其实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的,带女眷又不是真的多讲究,无非是给各自安心没人会当着自己妻儿动刀兵的,要聊动刀兵的事情,就不会带家人了。”
李素一边说着,刘妙也款款地下了马车,过来主动敛衽,帮周樱开脱,请李素不要责怪,都是她自己耽误晚了。
李素也不好不给客人面子,当然要让刘妙一起进府用晚膳。
晚餐还是简单的烤鱼和面饼,还有一些耐贮的果品,看得出来李素最近也已经尽量不浪费了。刘妙自从这次抗灾收紧开支后,也是第一次来李素这儿吃饭,从菜品里也可以看出李素的表里如一、对得起良心。
刘妙赞道:“在益州时,李兄可是奢靡著称呢,如今也有食不重肉的日子,真是率性真君子,我过几日有机会,也要跟皇叔说,在长乐宫里,也每日一道小鱼就够了,皇叔现在还时长给我供给野味呢。”
“你们不一样,十六岁还在长身体呢,吃点野味也好,哪像我,二十五了,年近而立,也该吃吃苦了。”李素随口答应,也没过脑子。
吃过晚餐之后,刘妙趁着周樱指挥婢女收拾,把李素堵在后花园里,问一些自己好奇的问题:“李兄,你最近可是政务上有什么赈灾救民的烦心事?能说给小妹听听么?”
李素眉毛一挑:“如何问起这些?可是樱儿跟你说了什么?”
刘妙:“小樱守口如瓶呢,只说你虚名与功业不能两全,你也舍名取义,让人好生倾慕呢。小妹只是想说,我支持你。要是哪天,我也能和你一样,不计名声,超然世俗呢。
可惜,当世修行,佛道都是佞途,欲求出世清净,而不可得。今天祭扫阳安姑姑一家的时候,我就在想,名位到底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