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折《游园》唱完,丫鬟春香退去幕后。
台上只剩一张大座桌,穿着酡颜底子百蝶刺绣对襟褙子的杜丽娘坐在桌后,念过几句缱绻韵白。
紧续的这一阙曲牌是《山坡羊》,杜丽娘的独角戏,就一桌一椅一人,讲深闺恨嫁的大小姐的幽幽怨怨,春情难遣。
台上曼妙身段轻挪慢撵,绕着铺了兰花刺绣桌围椅帔的大座桌翩跹辗转,水袖抛叠,染了浅粉的眼尾一起一落,颦笑幽怨都美得勾人。
剧场里不少戏迷看得直了眼。场边夹门内,安生却发现椅子里那人的情绪好像不太一样。
背影有点僵,还有点,阴沉?
安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直到《山坡羊》曲牌尾,杜丽娘唱罢,春困懒颜。她眼尾慢慢垂了,又缓抬一点,羞赧慵懒里复低眉眼,两只纤手隔着水袖轻慢揉着,身影袅袅委下,托腮懒睡去。
最后那一眼,风情里旖旎万种,叫人酥骨。
别的看客到这儿能忍住拍案叫绝就算有定力的了,连安生这个不知道看过多少版《牡丹亭》的旦角都看得沉溺其中,魂儿快被勾进在那满园春色里。
结果耳边突然一声脆响,给他生生惊回来。
安生慌忙看过去——
可怜他们剧团原本就财力微薄,现在又一套茶碗差一点点就夭折在某人手里。
那双阴郁得能拧出水的眸子里此刻还深镌着另一种被勾起又被凶狠抑下的情绪,唐亦颧骨咬得紧绷,眉眼凌厉得刀刃似的。
他停了好几秒,声线低哑:“她唱的这段是什么?”
安生不敢得罪他,低着头有问有答:“《牡丹亭》里《惊梦》那一折的第一阙曲牌,叫《山坡羊》。”
“是讲什么。”
“深闺小姐杜丽娘偷偷出来,游园伤情,做春梦前的一段抒情。”
“——”
夹门内一瞬死寂。
仿佛这片小空间里有一根无形的弦儿突然绷紧,另一头挂着万钧之力;这根弦儿要是断了,那就是泰山顷刻崩于前的大灾难。
安生吓得气都不敢喘。
可他屏息几秒,却等到那人突然哑声笑起来,尽管那笑里咬牙切齿的:“春梦啊,难怪。”
难怪叫他恨不得撕了台下那些人的眼,再冲上台去把人掳进怀里遮好、打横抱走,最好回去就关进个黑屋子里一眼都不让外人再瞧见。
“……?”
安生又惶然又茫然。
《牡丹亭》里一场唱了四百年的春梦,哪里得罪这人了?就算他生气,也该去找汤显祖啊。
可惜汤显祖不在。
安生在。
所以疯子的矛头转向他,那双漆黑眸子里这次濯的大概是冰水,一个眼神都凉的透骨:“她春梦梦见的是谁?”
安生挤出僵硬的笑:“台、台上被睡梦神引上来的那个。”
唐亦回眸。
他视线里,台上有个红衣服的花脸老头,显然就是安生口中的睡梦神。跟在他手里一张“日”一张“月”的牌子勾引下,一个扶着根柳枝的书生模样的人缓缓走上来。
安生小心翼翼地解释:“男为阳女为阴,所以月引男,日引女,睡梦神就把杜丽娘和柳梦梅在梦里引到这一处来了。”
“引来做什么?”唐亦眼沉。
“做,做……”
四百年《牡丹亭》,没有对这折戏不熟的闺门旦,但安生毕竟年纪小脸皮薄,台上唱归台上唱,台下叫他说,他就怎么也不好意思说了。
倒也不用他说。
昆曲词本文雅,字眼常叫人难懂,但这会儿那小生眉来眼去的,伸手去牵起杜丽娘的手腕,嘴里念的不是一般通俗直白——
[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注)
“咔嚓。”
可怜那套茶碗,到底没能在唐亦手底下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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