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早与弓尤混得熟得不能再熟,随口嗤笑,“他不配,谁配?你配啊?老弓,我发现了,你是不是有物种歧视?”

弓尤有话憋得说不出,我当然配!只有我配!

但他也只能哼哼道,“有啊,我一介真龙,不能歧视他这个假龙吗。”

凤如青懒得理他,对他说,“这几日苍山那边出的事你自己去吧,我要陪着白礼,亲自接他回黄泉。”

弓尤顿时又觉得心里堵得没有缝隙,苍山的事情是他们早就约好的,那里有个天然冰洞,在其中修炼最是事半功倍!

结果她现在说不去了,不去了!

弓尤心头火起,绕着书案转了一圈,对着凤如青的后背说,“你知道吧,他乃阿鼻恶鬼转世,即便是在人间走了一遭,即便是天道钦点,现在回到黄泉,依旧要再下阿鼻地狱。”

凤如青脚步一顿,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弓尤在凤如青出了门之后,照着自己的脸上狠抽了一巴掌。

俊脸被他自己抽得通红一块,他的手劲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坐在书案之前低头,用手砸了下桌子,实在是厌恶极了自己这样。

可喜欢一个人怎么控制呢,他性情向来直来直去,也并没有喜欢过谁,他只知道不喜欢谁,例如他的王兄,便与他打架,甚至在他冒犯自己母亲的时候,不顾天罚砍去他的双足。

可喜欢一个人怎么喜欢,弓尤根本不知道,他也同她打了数不清的架,可他还是很喜欢她,一见她便犯病,想要她伸手碰他,哪怕是打也成。

能够克制这二十年,并非是他多么有道德,那种东西能够束缚住他一时片刻,但束缚不住他这么久。

若是道德真能够束缚住他,他也就不会是一条被贬下凡的罪龙。

弓尤只是了解凤如青,怕她会翻脸不认人而已。

凤如青去了凡间,弓尤自己也没有去苍山,只是下了幽冥河底,去那一片虚无之水中翻腾发泄了。

而凤如青来到了宫中之时,白礼依旧站在那石阶之上,二十年如一日地迎她回家。

白礼现如今已经彻底长成了成年男子,不,应该说是男人。

他如今已经将要四十岁,一举一动,气质都是沉稳厚重,久居上位的帝王威严尽显,只是面容改变并不大,只有偶尔在开怀的时候,会笑出一些细纹。

他有段时间,因为这些纹路十分慌张,直到凤如青数次言明自己根本不在意,他才勉强放心。

不过凤如青知道,他私下里没少滋补,光是为了他驻颜的婆子,养在宫中就足有三十余人。

凤如青依旧如当年,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更加的美艳妖冶,要是按照凤如青的话说,就是越长越不怎么正经。

白礼其实在她看来也没有任何变化,他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他虽然不会耍赖了,可捏着她手指轻声叫她的时候,还是如当年无甚区别。

凤如青走到石阶之下,仰头看着她的人王帝君,他眉目完全长开,沁着一股难言安宁。

他牵起凤如青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捏了捏她的手指,带她朝着殿内走。

凤如青在他身后说,“我这几天,不走了。”

白礼脚步一顿,刚要张口,喉间涌上腥甜。

不过他淡然咽下,早就知自己已然时日无多,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皇位家国,辅政大臣,甚至他死后尸骨如何焚烧,扬于何处。

他等的就是与凤如青这最后相聚,幸而前些年兴建寺庙之时,曾得高僧赠药,能让他不会难看地死在床榻之上,还能这般如常地牵着她,仪表肃整地见她最后一面。

否则他当真要忍不住在窗子上挂红绢布,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在她心中留下的是狼狈不堪的最后印象。

幸好,如她所说,善因得善果,他的最后的体面,终究是能全了遗憾。

凤如青见他如此淡然,心中其实是有些酸涩的。

他们多年来始终如一的甜蜜,这一次也不例外。

白礼总是能够知道她喜欢什么,准备她爱吃也足够吃的食物,凤如青度过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和这二十年来一模一样的舒心惬意。

他们相拥而眠,凤如青一直在等白礼同她说那些话,可白礼始终没有说过,凤如青心中记挂着,一夜窝在他怀中睡得不□□稳。

白礼一夜未睡,靠在床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凤如青眉眼,将她的每一寸,都深深刻入灵魂。

天亮之前,他又吃了一粒药,据当时的高僧所说,这是蕴着灵力的,能够在十分危险和必要时,维持命息。

自然也维持不久,待灵气散去,便会恢复真实。

白礼吃了之后,确实觉得胸腔中暖流淌过,流失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

他起身洗漱好,换上了一身雪色长袍,并无什么花样,也不是这些年来穿的王袍,是他在没有登基之前,还没有入宫之时,同凤如青私会,经常会穿的样式。

那是他一生最快乐,最不知愁的时光,他做梦都想回去。

他长发散落下一半,只在头顶上束了条发带,看上去年岁一下便小了好多。

凤如青被白礼叫醒的时候,睁开眼有瞬间的怔忡,她还以为自己梦回了二十年前,喃喃地叫了一声,“小公子。”

“嗯,”白礼应声,“起来吃些东西。”

凤如青被他拉着起身,耍赖地靠在他怀中,白礼摸着她的长发,心中一片温热,如滚烫的泉水流过冰凉干涩的河床,正如这一生,与她相遇。

凤如青哼哼着被拉起来,洗漱用膳,白礼一直坐在她对面,一口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睛有些直。

凤如青一直等着他说什么,他却没说,在她吃好之后,才开口,“梅园那边的梅花,早一个月就开始开了,我总想着,等最盛的时候,才带你去看。”

白礼说,“可惜花期不等人,昨日去看,已经有些要败了,再不去,便只剩一树枯枝了,你与我一同去看看吧。”

凤如青轻轻吸气,笑着应声,“好。”

初春时节,两个人出屋,白礼亲手给凤如青披上大氅,自己却身着单薄衣衫,手指冰凉地攥紧凤如青,慢慢地朝着梅园走。

距离并不算远,但他走得很慢,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出门开始便飘着细细的小雪,走了一段,雪花大了些,凤如青并不觉得冷,只是怕白礼会冷。

白礼一直走在前面,看似步履轻盈,实则每一步都很艰辛。

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幸福。

梅园里面并没有如同白礼说的那样,已经残败,雪中红梅开得正盛。

凤如青常年混在黄泉鬼境,鲜少有心思看人间风景,乍然看着这一园盛放的赤烈红梅,不由感叹,“好美啊。”

白礼始终紧紧抓着她,越来越紧,凤如青感觉到了,却没有抽离,只是对着他笑。

白礼也回给她笑,一如当年的羞涩温润,伴着冻红的脸颊,仿若这二十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我总想着,和你走得更远些,”白礼开口,对着凤如青道,“走到今天,我真的尽力了。”

他来不及咽下的血,顺着嘴角留下一些,他很随意地抹去,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变。

凤如青也攥着白礼的手,静静等着他说话,白礼却没有说很多,说完这些之后,又拉着凤如青,朝着里面走了些。

雪更大了,大片大片雪白的雪花落下,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却谁也没有拂去。

凤如青呼吸着鼻翼间冷香的寒气,再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人间死别。

只是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她没有心存愧疚不甘,而是堪称平静地迎接,她知道,白礼亦是。

两个人无声地站在这园中,风雪越发的急。

凤如青等不到白礼说话,便开口,“你说,我们这样吹满风雪,是不是也算是白头?”

白礼终于回头看她,他前襟早已开出了片片比红梅还艳的血花。

他笑了笑,终究是撑不住了,朝着地上跌去。

凤如青在他跌落之时伸手托住了他,白礼半躺在凤如青怀中,睫毛上沾染的雪花,一片片的,被眼中水雾熏湿,化为泪水滑下。

白礼伸手抹去了嘴边血迹,喘息了片刻,看着凤如青说,“我与你,不是早就共白头了吗……”

相守到白头,并不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早在她为他逆天改命,在天罚之下他决然冲出去的时候,就是他们的刹那白首。

凤如青也笑起来,眼前模糊了下,很快又清明,“对啊,对……”

白礼闭了闭眼,一片梅花落在他的唇上,他抿了下,竟然尝到了一丝甜。

风雪卷着落下的梅花,天地间纯白与炽烈的红交织,正如他们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