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天石·心魔

她如今境界已然掉得差不多了,修为同外门弟子无异,悬云山距离青沅门路途不近,以她这种灵力散乱的状态,御剑坚持不了一个时辰。

施子真不是穆良一样温柔多言的人,简单粗暴地交代了两句,就命众人速速赶路。

三元符文印的通行符文,先前凤如青一直期盼着能名正言顺地得到,好溜下悬云山,避开悲剧的未来,改投别门,再寻着机会联系大师兄。凤如青总知道,无论何种情况,两个人身处何种立场,大师兄都不会生她气,不会不理她。

但如今她无论遭遇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法再和大师兄倾诉她的无可奈何。

她或许会死在半路,会难看地曝尸荒野无人收尸,但不到最后关头,她不想轻易放弃。

识海中的邪祟似乎又强大了,但不知是不是凤如青的错觉,她紧挨着拘魂鼎的时候,就会稍微舒服一些。

拘魂鼎里面的散发出的气息冰冰凉凉的,能够缓解凤如青心中郁躁。

凤如青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就时时刻刻将拘魂鼎捧在自己的头侧,识海中的邪祟不能作乱,又开始胡言乱语。

――你不死也成,将这拘魂鼎中的死魂献祭给我,供我吃得畅快,我便不折腾你。

――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告诉你求生的办法,毕竟你这烂修为竟能承受住我的诅咒活到现在,求生意志之强,也算我们意念相同。

――反正这拘魂鼎中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修。

――女娃娃,我可是一直对你留手,你还犹豫什么?!

凤如青闭上眼睛,捧着拘魂鼎由两个御剑的弟子轮换带着,她将拘魂鼎凑近自己的头,装着听不到他的声音。

但是这声音反反复复,魔音入耳一般地在循环。

他威逼利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让凤如青开鼎将池诚的灵魂献祭给他。

他甚至告诉了凤如青能够与他并存的办法,只要一直献祭给他纯澈的修者魂魄,他能助她瞒天过海,继续留在门派守着她的好师兄。还能让她的修为更加强悍。

还有心魔破界之法。

邪魔入神识,这话比在耳边还要有诱惑力,若非心智坚韧非常,怕是早就供邪魔驱使。

然凤如青不回应,不接话,甚至放空思想,直接将这邪祟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我乃三千年前修至极境的鬼修,若不是遭了天道的追杀,如今这天下谁人不匍匐在我脚下,喊一声鬼祖!

――现如今我落得残魂一片,但你那好师尊好师兄依旧只是我眼中没断奶的娃娃!你敢不听我说话!啊啊啊!

――今日我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邪祟越发暴躁,因着凤如青的忽视直接发疯。

一行人连续御剑已经足足半天,本也正在寻一处开阔空地暂时落脚休整,未曾想在下行之时,凤如青突然哀叫着在半空中跌下佩剑。

身侧弟子乃是平日守禁地的高阶弟子,反应极快地将凤如青拉住,急急落在地上,但是落在地上之后,凤如青还是抱着拘魂鼎,摔在地上翻滚不止。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她的面巾被蹭掉了,脸上青紫交加,简直惨不忍睹,而她翻滚几圈之后,手中的拘魂鼎也抓不住滚落到别处,这作用在神魂上的疼痛霎时间翻了数倍。

随行的弟子们一见她这般,立即围聚在她的身侧,结诛邪阵,赤金符文劈头盖脸地朝着凤如青压下,她身上溢出的黑气被这符文压制,滋滋啦啦地腐蚀了她的皮肉,她愈加痛苦,更加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扭曲在地上,恨不能扎进泥土,恨不能一死了之!

而那邪祟继续在她脑中煽风点火――看看这些弟子,这就是无情道,他们可对你这个漂亮的小师妹有半点怜惜之情?

――你快看看清楚,这世界上就一个穆良,还已经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既然想活着,何不与我修鬼道,鬼道可一日千里,到时候你那师尊都不敢小觑你,你甚至能够把他踩在脚底,让他扒着你的靴履求生,何不痛快!

――快快将那拘魂鼎中的魂魄献祭于我!

凤如青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难以理解的样子,她身上黑气浓郁,面容扭曲可怖,神魂被搅碎一样地疼痛,更胜当初窥天石上经历的洗灵之痛!

但她却始终咬紧牙关,不曾答应,忍无可忍之时,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种就杀了我!别以为我不知!我死,你亦无法活――”

凤如青自然是猜的,经过这么多天和这邪祟的较量,两个人都是在试探着彼此的边界,邪祟一直试图劝她放弃生志,她不放弃,它便恼羞成怒,可见若不是她自愿放弃,这邪祟的能耐,也就仅限于在她识海中兴风作浪了!

她喊完这话,又抓过身侧弟子佩剑抵在自己的脖颈,整个人抖得如同被狂风撕扯的蝴蝶,却低低地笑出比邪祟还像个邪祟的声音。

“你若再敢折腾我,我便就此抹了脖子!”凤如青语气阴狠得与平日判若两人,“极境鬼修,你现在也不过是个靠着我这种废材苟延残喘的恶心玩意罢了!”

四周结阵弟子无不动容,他们是奉施子真之命而来,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若凤如青不曾受邪祟彻底侵蚀,他们便送她入青沅门,去见青沅门掌门。

可若凤如青受邪祟驱使,被邪祟侵蚀,他们的命令,便是……诛杀入魔弟子。

他们平日在禁地闭关不出,并不认识凤如青,可几人乃是三境巅峰,当然知道这邪祟污染识海,是何等的凶险非常,若是被邪祟折磨,作用于神魂的疼痛,更甚身体无数倍。

他们自认若是走到这一步,都不一定能够有这纤瘦非常的女子坚韧。

凤如青是在威胁邪祟,亦是在赌,赌这世间蝼蚁尚且偷生,无论是鬼修还是修真者,没人想要死去。

况且她亦是色厉内荏,真的快撑不住了,这疼痛,并非是人能够承受,若是邪祟再继续,她真的不若死了来得舒坦!

细细的血线顺着脖颈划入衣襟,识海中的风浪止息,她脱力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条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汗水浸透了外袍,黑气逐渐在她的周身消散。

随行弟子收起诛邪阵,伸手欲扶凤如青,凤如青却虚弱地摇了摇头,笑得有些空茫,“师兄可否给我片刻喘息的时间?能否帮我将拘魂鼎捡回来……”

伸手的弟子眉梢微动,没有说话,又看了看凤如青扭曲的手臂和腿,凤如青当然知道自己方才挣扎得过于狠,生生将自己的骨头扭得错位。

她对着随行弟子笑着,伸手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肩膀、手臂、脚踝和膝盖都扭回正常的位置,这才说,“不牢师兄们忧心,只消给我片刻……”

欲伸手为她治疗的弟子顿住,神色微变,同同伴对视一眼,接着将滚落到不远处的拘魂鼎捡了回来,放在了凤如青的旁边。

他们本也是要原地休整,便距离凤如青不远处原地打坐调息。

而躺在枯叶和被她蹬得乱七八糟的泥土中的凤如青,却闭着眼,放空自己的脑子,像从前在尘世的每一次苟延残喘一般,尽可能最快速地让自己忘却痛苦,积蓄体力。

脑中安静片刻的邪祟,又忍不住出声――你这是何苦,不过一个残魂而已,都不肯给我吃,你这女娃娃好生小气。

凤如青侧脸碰上冰凉凉的拘魂鼎,舒坦了不少,不知为什么,她在这上面,嗅到一些施子真身上冰冷清幽的气息。每次她嗅到这种气息都会心猿意马,但此刻,只有心口的隐隐作痛。

那自称是极境鬼修的邪祟,以为这一次凤如青也不会回答他的话。

但是片刻后凤如青却虚弱地开口,声音几乎是气声,“拘魂鼎中,是池诚,当初若不是池诚自爆伤你,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早已经死在了你的手里。”

那鬼修这次不屑地哼了一声――雕虫小技,你以为真的能伤到我?

凤如青沉默片刻,又呢喃一样地说,“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父亲,在等他回去。”

她想起那个在鬼界中说要赔她衣服的少年,凤如青比谁都知道,他的骄傲是被人宠出来的,就像她的娇柔和无能也是被人宠出来的。

池诚本该带着这种骄傲和跋扈一直长长久久地活着,最后成为一派掌门,长成一个暴躁如野狗又不近人情的中年人,然后在千年后或许会死于青沅门所有大能一样的毛病,灵力爆体。

他不该夭折在鬼境,他自爆只为了拖延一些时间,凤如青如何能够辜负他一颗少年刚正不屈的纯善之心,将这样一个曾经并肩作战,只剩残魂的义气少年,献予一个邪祟饱口腹之欲?

“你不配碰他。”凤如青闭着眼睛说。

鬼修没有说话,接下来的一路上,也没有再作祟,凤如青没有心存侥幸,觉得他一个曾经修到极境的鬼修,被自己几句话打动。他不过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并且察觉了她的不可能妥协,暂时放弃了而已。

不过一直到了青沅门,凤如青捧着拘魂鼎,被青沅门的弟子引进门派之中,那邪祟都未曾作祟。

随行弟子跟在她身侧,在青沅门静心大殿,他们见到了青沅门的掌门,青沅门掌门乃是位样貌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名叫池中节。修真界大多修者会将相貌停留在最年轻的时候,但池中节是先娶妻,后中年入道,相貌停留的年岁,乃是他妻子亡故之时。

他着一身鸦青色道袍,玉冠高束,腰缠清欢剑,站在静心大殿的石阶之上,给人一种沉郁的威严。

凤如青捧着拘魂鼎走近,他看上去面上无甚变化,眼神却细微地闪烁,接着嘴角微抿,眼角细纹透露出他心中的焦灼与悲切。

这世间最苦痛,便是丧母、丧妻、丧子,而池中节母亲早已亡故,妻子半路撒手归天,现如今儿子又猝然夭折,心中之痛,即便是不曾出口,却也能够通过他周身滞涩的灵力窥知一二。

凤如青并未表现出什么画蛇添足的悲伤和同情,这样的痛苦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安慰。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立在大殿之中,尽量让自己的脊背挺直,捧着拘魂鼎奉上,平静地陈述。

“我乃灵雀山任务随少掌门一同入鬼界的弟子之一,也是唯二的幸存者之一,”凤如青说,“少掌门修为出挑,心性高洁,乃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大义之人。”

青沅门掌门似有所动,眉梢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强忍悲痛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