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朗拉沃没有马上回答,他看看雷托,露出一个突兀的、扭曲的笑容:“你的小恋人很聪明。果然是你会喜欢的类型,雷托。”
雷托很严肃:“艾力,仇恨会蒙蔽你的理智。你阳奉阴违,塞尔维亚也会报复你的。”
“我不在乎!”勃朗拉沃提高声音:“大不了一起死。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我现在还有什么能在乎的呢?我就是个废物,这辈子再也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甚至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我的人生已经毁了!这些都是塞尔维亚人造成的!只要能让塞尔维亚人吃点苦,我死,我要拉整个塞尔维亚下地狱!”
这等于承认了他作为双面间谍的身份。这下所有的事情就能讲得通了。
塞尔维亚和人民军都没有想到,他们折磨洗脑了足足三年的人,不仅没能派上大用场,反而被倒打一耙,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此,林奈已经开始敬佩艾力克·勃朗拉沃了,他被囚禁塞尔维亚军营三年,不仅忍辱负重活了下来,还忽悠得塞尔维亚人相信他能做好一个间谍,进而把整个人民军玩弄在股掌之间,最终一把可怜牌功成身退,让克罗地亚放了他回乡!
坚忍、冷静、缜密、城府极深,每一步都有算计,每一个动作都是精心安排。一个小时前林奈还信誓旦旦说他是个“失败滑稽的间谍”,他根本就是最好的间谍料子!这种人要是一毕业就把他放进克罗地亚安全部,塞尔维亚根本就没法和克罗地亚周旋。
林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选择借兵?这不算是聪明的选择,不仅暴露自己还牵连了很多人。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把线放得更长更远,你甘心只让塞尔维亚栽这一个跟头?”
“能让塞尔维亚栽这么大一个跟头已经很不容易,况且,早点暴露早点能摆脱塞尔维亚的控制,总比受制于他们要好。”
“你也不在乎你的父母?你父亲为了你,晚节不保了。”
“父亲和我一样愤怒,他会体谅我的。”
他的理由很充分。林奈想,谁也不能怪他,这是一个已经失去所有希望和乐趣的人,他做什么都只是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他什么也不怕。你不能怪罪这样一个人,这大概也是克罗地亚最后决定放过他的原因,再继续逼迫他,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来。
气氛有点僵硬。雷托给好友倒了一杯酒:“算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也没什么好再说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车票是订在哪一天?我派个人送你和伯母回去吧。”
勃朗拉沃对他仍然有愧疚:“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能再增加你的负担了。我们没什么行李,自己来就行。车票定在后天,一大早就走。我暂时也没有其他打算,许久没有陪伴父母是我作为儿子的失职,总之先在家休养一段时间,然后出去工作也好,买块地当农民也罢,我是无所谓的,我的人生也就这样了。”
后天正好是克罗地亚议员举行政治演讲的日子,雷托有工作在身,不能去送他了:“那好吧。但你不要放弃,等局势稳定了,或者你的生活安定下来,我们还可以找好的医生给你看看。未必就真的不能要孩子了。你还这么年轻,人生还长着呢。”
勃朗拉沃勉强点点头。他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可雷托能看出来,他的确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了。一个男人如果失去了性能力,无疑是对个人最重大的打击,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和这样的挫折相比。这是直接否定了他作为男人的资格,换个普通男人也许早就疯了,他还能保持理智和情绪上的平稳,已经是个奇迹。
简餐过后,他们在饭馆门口分别。瓦尔特来接雷托和林奈,雷托自己坐进了驾驶位,给瓦尔特交代了任务:“你带只猫鼬去盯着勃朗拉沃,直到他们正式登上回克罗地亚的火车,确认人跟着车的确走了,再回来汇报。小心一点,有可疑的地方立刻联系我。”
瓦尔特领了命下去。林奈看出雷托态度的转变:“你对他还不放心?”
雷托在后视镜里微笑:“他现在的思维很极端,做事情不计后果,也不怕牺牲。只要他一天没有回到克罗地亚,他还有可能发疯。”
林奈沉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他其实还是在乎你这个朋友的。那天在街上先和你疏远割席,后来又为了不拖累你干脆认罪,就算出来了也不主动和你见面,看望你,他知道他现在的名声全坏了,和你走得太近会影响你的名声。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军人、克罗地亚人,但自始至终他是一个合格的朋友。”
“我知道,”雷托一只手伸过来握了握爱人的手,但他要开车,目光只能放在前方:“我也很难过,我们最终走到了这一步。大概人和人的关系,就像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昔日的知己、好友、亲人有一天突然变成了陌生人,也是很常见的事情。我们都为对方着想,都没有做过对不起对方的事情,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吧。”
林奈一把回握了雷托的手:“你会担心我们之间有变数吗?”
雷托很诚实:“会。”他补充:“所以,我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我,或者有一天我要离开你,我们能好好地谈,而不是像艾力一样,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至少我能明白我们为什么分开。”
他不能保证他和林奈会白头偕老,他有这个愿望,在这一刻他衷心地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但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尤其是在战争年代,意外总是来得很早。如果他和林奈真的有一天要分离,他希望以尽量体面的、温和的方式完成。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都是要伤筋动骨的。
猫鼬第二天回来汇报:“勃朗拉沃倒是一直没有出门,和他母亲安安分分呆在安排的酒店里,当然也可能是克罗地亚限制了他的行动,除了几位朋友来探望他,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都是些什么人来探望?克罗地亚会限制和审查看望他的人吗?”雷托问得很详细。
“看着像些干体力活的民工,反正不是什么体面的朋友,衣着褴褛,行为也不大方,勾肩搭背、三三两两而来。克罗地亚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但是派了人盯着,应该和您的想法一样,要确定他的确搭上了火车。”
“他母亲也一起和他见这些朋友吗?”
“应该是这样。送人出来的时候是他母亲,他没有露面过。”
“跟着这些人,看看他们都是干什么的。”为以防万一,雷托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后天就是演讲活动,当天我和林奈还有一场艰难的仗要打,必须全力保障整个演讲活动,没有心力分出来给艾力克。你们务必盯好他。”
第44章 抗议活动
1992年2月27日,萨拉热窝
今天是最重要的日子,我像迎接成人礼一样郑重其事。如果今天能够顺利过去,或许我真的能迎来一个美好的未来,但如果不能——我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我认为有些事情应该提前交代,已备万全。我是在神志清醒并完全具备行动能力的情况下写下这份遗书,如果我在战场上遇难,请法官充分采纳这份遗嘱作为我的个人愿望,并按照它来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