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难怪我看你有眼缘,敢情咱俩的缘分是老天爷定的呀。毛林嘴边又挂着笑了,笑纹里有颗黑痣。
他还告诉我,他十一二岁就出来混,家里穷得实在揭不开锅,他妈母猪下崽似的几年就下了一窝,生了又养不活,送掉好几个,他就是其中一个。
“亲生肉还有三六九等,何况捡来个白搭的呢?我啊,就是被领回去卖苦力的,凭什么?”所以毛林就跑了,临走还顺了些盘缠,他说这是他应得的“工资”。
“嘿嘿,我走的那会儿,‘家’字怎么写都还不知道呢。现在我知道了,又顶个屁用?”
我想我也是我哥捡来的弟弟,但我比毛林要幸运,我知道什么是家。
“你来南汀,算是来对啦!家有这里好吗?南汀啊,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好大一个销金窟!”毛林说这些话的时候,两眼放着光,兴高采烈地用手比划,仿佛他是身在幻想中偌大的销金窟里,而不是筒子楼里一间又黑又小的屋子。
——他住的地方在一幢老筒子楼里,长廊往西最后一间,租的房子。两张上下铺的床,毛林把皮包往上铺一扔,躺下就呼呼大睡。
这就是城市了。孟光辉口中的“窑子”、毛林嘴里的“销金窟”。毛林像张不渝的叔叔一样,说这里遍地都是金子。但我没看见金子。
我从小窗户往外看,遍地都是影子,人影幢幢,像一场醒不来的梦,眼睛闭上再睁开,还是在梦里,醒不来,也睡不着。
在“家”就好了,在祖母的百衲被里,睡在我哥身边……可是我敢去见他吗?我敢回去吗?回去,看我哥穿西装、成为梅青青的新郎官,看梅青青把鲜红的唇印贴在我哥脸上,盖住那条疤……还是看我哥的手揉红梅青青的屁股,留一夜的印子?
我做不到。我改不了自己的神经病,戒不掉“犯贱”,死也做不到。
我情愿变成一只孤魂野鬼,死在外面,也不要活在我哥和梅青青的温柔乡里。
“哥,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把这句话写在纸条上,放在存钱罐里,几乎是个空罐,我存的钱差不多花光了,还有另一张火车票,终点站是南汀。我把它们一起留给了我哥,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
没看见也没关系,反正火车票已经过期了,这句话马上也要变成假话了。因为从今往后,我没有哥哥了。
第29章 毛林
毛林第二天一早就说要带我去看金子。
在火车上我知道他是一个小偷、一个扒手,下了火车以后,我又得知他的另一重身份——毛林是个骗子。
他让我守在一片菜市场外面等,没过一会儿,三三两两的,有人挎着菜篮,从里面走出来。这时候毛林把手上剩余的油条整个塞进嘴里,激动地对我说,来啦,金子朝我们走过来啦。
毛林嘴里的金子其实是几个买菜回家的老年人。但在毛林看来,这些老年人却不是人,而是“长了脚的金子”。他专门挑这些人下手。
我亲眼看见毛林用几张真钞和一叠白纸骗走她们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的金子。他把真钞盖在纸上,紧紧地捆成一摞,用旧报纸包好揣出门,碰见了“有眼缘的”就凑上去搭话,要买她们的项链、耳环或者戒指。
“哎呀,我母亲的项链被我弄丢啦,怕老人家生气没敢说。那项链有些年头了,买不着啊。跟您这个一模一样……老太太,我看您面善,一定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要不您行行好,卖给我嘛!”
——毛林这样教我。我说这是骗人,他却不肯承认。这怎么能叫骗人呢?这怎么是骗人呢?他说这叫“变废为宝”,电视上天天这么宣扬,鼓动老百姓搞环保,他做的就是环保的好事。
我一直没有学会,因此毛林经常说我不开窍。
“咱们出来混,一怕脸薄二怕嘴笨,哎,你呀,两样全给占啦!”
毛林说,我唯一的好处就是呆,没人会把我当骗子。
不过毛林看得很开,他宽宏大量地说:“东边不亮西边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老实?不要紧,最高明的骗子往往是个老实人。
除了骗金子以外,毛林还向这些老年人兜售一些保健的药品。当然都是毫无效用的假药,但毛林却说:“怎么能说没有用呢?保险有用吗?你没出事的时候,不也是废纸一张吗?”
毛林说他卖的不是“健康”,而是“安心”。安心是什么?无价之宝,钱也买不来的东西。现在他让老人们用钱买到了无价之宝,难道不是日行一善吗?
只不过卖安心的人日子过得并不安心。毛林做生意的地方经常变动,有时我们凌晨三点出发,才能在七八点钟到达毛林理想的地方。但毛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仍然对自己的事业充满着热情,总是振振有词道:“老话说,‘行商坐贾’,我们是商人,商人就是到处走的嘛!何况在南汀,遍地都是金子,这边捡完去那边捡……”
遍地都是金子……迷迷荡荡地晃,使人两眼花花,又不禁怀疑:谁看见了金子呢?但都说有。那就是有了。
有一天我和毛林卖掉了二十几瓶药,分了钱以后,毛林高兴地请我吃了一顿宵夜。那天半夜,我听见毛林在梦里大喊大叫:“发财啦!我发财啦!”是梦话,生生把他叫醒了,毛林醒来以后揩了一把眼角,骂道:“他妈的,一泡尿撒在眼睛里!”
顿了一下,又骂:“他妈的!还是童子尿!”——“童子”两个字咬牙切齿,咬得重重的,好似要嚼烂了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