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师父夸赞自己,书生不好意地低头笑了笑。
他的手不自觉地触碰上颈间悬挂的佛像,指尖来回摩挲,眉目间的神色,也无声无息地柔软下来。
有个讲究叫做“男戴观音女戴佛”。
吴春辉一个文生,项间却佩戴着一个佛像,料来多半是由爱妻转赠。
很是珍惜地将木佛像虚拢在掌心握了握,吴春辉笑着开口。
“其实我刚落到这片神秘空间中时,远没有此时这样淡定自若。我踏遍自己能找寻的每一处角落,也不曾遇见一位道友,幸好夫人不离不弃,始终陪伴着我。”
一提起自己的道侣,吴春辉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缠绵下去,原清秀的轮廓越发显得缱绻柔和。
吴春辉唇角含笑道:“这里虽然荒凉无人,我却和她度过了一段今生难忘的美好时光……也正是这次奇妙的经历,让她怀上了我的孩儿。”
听到这里,言落月动先是一顿,然后飞快地眨起了眼睛。
等一下,打住!不要再喂狗粮了!
我个人里面,一个是出家人,一个是龟龟,还有一个虽然身份不明,但也多半未成。
你现在谈论的话题,也是我可以不花钱就可以听的吗?
吴春辉张了张口,还再说,忽然意识到,临一脚踩了急刹车。
“咳……抱歉,我有些忘形了。我夫人如今身怀六甲,我总是不自觉地念着她。”
“无妨。”沈净玄平静地说道,“无缘大慈,大悲。夫妻异形,正是我佛推崇的正道。”
言落月往左边看看,觉尼姑多半没听出吴春辉话里的车尾气味儿。
巫也点点头:“夫妻恩爱百合,这是好事。”
他虽然说着温暖的话,但口吻一听就是在毫无地背书。
鉴于木乃伊连“巫”字里的两个“人”都会形容成“两个杈杈”……
言落月非常怀疑,这个说法大概是他从某书里原封不动抄下来的,根就没理解过其中含。
嗯,好吧。听起来,巫也没往不正直的地方过。
言落月自我反省了一下:不和谐的竟是她自己。
一行人边走边说,很快就到了吴春辉口中的“聚居地”。
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被困于此的修士,自发用木头制了桌椅。
一进聚居地里,人先看到四五张桌子,十来条长板凳。
凳子上随意坐着十来个修士,五一桌,正热火朝天地说着。
这种粗糙亲切的桌椅制式,倒让言落月起月明集上的各种吃摊子来。
一到月明集,言落月便愈发觉得眼前的场景很熟悉,不由得肩膀放松,微微一笑。
恰好还有一张桌子是空的,吴春辉便邀人上前坐下。
至于他自己,则先进入一处挂了帘子的石洞,去寻他的妻子。
随着吴春辉的身影离开,在场的气氛骤然一静。
不止言落月他在暗自打量聚居地里的修士,这个聚居地里的修士也在打量言落月他。
过了一会儿,似乎看他的,弱的弱,轻的轻,光头的光头,都不具备威胁,大家之间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有人主动走上前打了个招呼。
他长着一张言落月看着觉得有点面善的脸,没准曾经在哪里遇见过。
“嘿,你也是一脚踩空,掉进来的?”
来者一边问着,一边警惕地往巫脸上多看了一眼。
面对外人的应对策略,人早在路上就商量好了。
这也是为从遇见吴春辉开始,言落月和巫都很少接话,只有沈净玄跟他一问一答。
言落月动用自己丰富的编写人设经验,给人每人安排了一个剧。
其中,沈净玄的人设,是人美心善、明快爽直的尼姑。
她初出茅庐,经验浅薄,既没有徒手薅掉过采花贼,也没有哒哒哒哒哒地干/死过一头魔物。
——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会无缘无故,喊打喊杀。更不可能又是问候对手老祖,又是嘲讽魔物他妈。
她只是个好心捡到两个孩子,要送娃娃回家的尼姑罢辽。
至于巫,他是个天生身患怪病的可怜孩子,不能晒到日光。
因为这奇怪疾病的缘故,他沉默寡言,不善人交流,八棍子也打不出一声噗。
——别杠魔界里根没有日光。杠就是紫外线也算日光。
至于言落月,她当然就是个平平无奇,笑容甜甜的妖族姑娘啦。
面对陌生修士的问题,言落月羞涩一笑,巫默然不语。
唯有沈净玄捻动佛珠,慈悲地垂下眉目:“阿弥陀佛,正是如此。贫尼路遇两位施主,如今心愿,只有送他两个回老家而已。”
对面的修士就呸了一口:“唉,这鬼地方。”
又转头赞美沈净玄:“法师当真有大慈悲。”
沈净玄直直地看向他,目光如炬:“贫尼方才听吴道友提到,你已经探遍这处空间,那为何施主还会被困在此地?难道这里就没有出口吗?”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半侧过身子,正好面向巫和这个修士中间。
不熟悉的人可能以为,沈净玄是出家人,言谈举止都讲究礼节。
就像讲究礼节的和尚和女施主说话,多半会微微侧开半面一样,沈净玄也侧开了那位男性修士。
只有言落月知道,根不是那回事。
尼姑转身的目的,不是为了避开男修,而是为了朝向巫。
但凡男修给出“这鬼地方根没有出口”,或者“我来的地方就是出口”之类的答案,跟巫给出的科普发生冲突……
那,沈净玄怕不是当场就要把巫的脑袋打飞。
沈净玄:别以为行一段路后,我就会放松警惕。可靠的尼姑,关键时刻总会记得你最初的可疑。
笑死,净玄的暴躁人设,真是从未崩过。
幸而这男修愣了一下,很快就抓抓头发。
“确实是有个出口的,但我走不到那啊。”
很好,就是这句话,保住了巫的脑袋。
沈净玄扬眉:“施主,此话怎讲?”
修士叹了口气,遥遥地向他刚刚离开的那片摇幻花林做了个手势。
“实不瞒,我选中此处为聚居地,并不是偶然。早有离开此地的前辈修士给我留下寄语,一来指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二来则是指出脱离的方法。”
“但前辈指出的脱身之处,正在那片极其诡异难走的花林里。”
“我也曾组织人手探索过几次,最后非但无功而返,而且甚至还失去了几位道友的行踪。”
讲到此处,修士也是心酸难辨,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别无他法,只好选择在此停留一阵,慢慢打算——然而吴道友的妻子已经快要临盆,只怕难以再等,我也是左右为难啊。”
修士说得很动,也很无奈。
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言落月人却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巫虽然双目遮在白纱之下,但也心有灵犀地用手指在桌上一划。
按照吴春辉所说,他是四个月前误入此地,而他妻子的腹中孩儿,也是在这期间怀上的。
但怎一转眼,这位吴夫人就临近分娩了?
修士介绍况的时候,人的眼睛也没闲着。
他左看右看,把这片聚居地的环境和人员尽收眼底。
修士交流了几句,就被招呼了回去,言落月他并未挽留。
等这位大哥坐回人堆里,指着他的方向和其他人分享着时,个人努力地彼此凑近了一点。
“我先问一个问题。”言落月声说道,“咱个,是不是都去过月明集?”
她的答案自然为“是”,沈净玄也跟言落月一起去过。
至于巫,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我去过。”
“很好,我原有个猜,现在它已经被证实一步了。”
言落月吐出一口气,手指微妙地朝某个方向偏了一下:“这个,是我的第二个问题。”
沈净玄拨动佛珠:“贫尼觉,落月说的,和我所的是一句话。”
人之中,有两个人都故意吊足了胃口。
只有巫是个老实孩子,未曾故弄玄虚,就直白地问出了那个问题。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距离他最远的那张桌子。
巫:“为这里会有个女孩?”
被巫抢了台词,沈净玄摇摇头,深显佛不急不躁的平和风范。
沈净玄:“为这个女孩,长得这像落月时候?”
言落月左右看看,发觉队友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占据了提问位,只给她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为这个女孩,要打扮成这个样子?”
要知道,关于这个问题,言落月从一发现这个女孩起,就很好奇了。
因为这个看起来只有一两岁大、容貌和言落月幼时极其肖似的姑娘,打扮得实在离谱了!
她脑袋上带着两个雪白的绒球发饰,这无可厚非。
她左右手腕上,各自绕着一圈雪白的狐绒腕带做装饰——这样的萌物,也属于个人穿衣风格。
但这姑娘浑身上下,都裹在毛茸茸、白乎乎、圆滚滚的狐裘里面,就实在让言落月无法理解了。
这才刚到秋天呢,哪个家长这二百五,给孩子从头到脚穿了一身皮草啊?!
仔细一看,这女孩的气质居然比沈净玄这个佛弟子还要圣洁数倍,面孔更是莹莹生光,她一笑起来,就像是一轮对人间洒下柔辉的月亮。
“——现在,我有第个问题了。”
言落月笑盈盈地转向巫,不紧不慢地抬起一只手撑起下巴。
“谢谢你之前给我讲解摇幻树的特性——所以说,在我的时候,咱是不是曾经见过?”
生长千之久的摇幻树,可以呈现出时将众人拉入其中的幻景,也可以编织出人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憧憬和向往。
不是言落月自恋或自夸。
但她好像真的猜出来,巫究竟是谁了。
“……”
端坐在凳子上的巫,不自然地弹动了一下。
他回忆了一遍刚刚发生的对话,忽然通了某个关节。
后悔失言般,巫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舌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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