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收到东老这份忍痛割爱、宛如一个守财奴眼看着自己被扒皮的馈赠,言落月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仍然用手死死地捂住眼睛,时不时打一个薛定谔意味的哭嗝。
但那如魔似幻、魔音绕耳、几乎哭出花腔的高八度海豚音,却明显是停了下来。
言落月带着哭泣后特有的重鼻音,噎声噎气地说道:“这,不太好意思吧。”
“呵呵,小友真是,家教过人,真心懂得替他人考虑……”
东老几乎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好朋友。这艘飞舟,请几位小友务必收下啊!”
“那……”言落月见好就收。她勉为其难地点点头:“那我们就收下这份友谊的证明吧,谢谢你们啊。”
东老:“……呵呵呵呵,小友,实在,太,客气了。”
钮书剑没有东老那种唾面自干的功力。
别说露出假笑了,此时的钮书剑,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摆不出来。
他只能复读机一样地重复道:“太……太客气了。”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们居然格外希望言落月继续哭下去。
可能是因为这小姑娘的哭声一旦停止,说出来的话,办出来的事,样样都衬得他们更像两个自动找瓷碰的冤大脑袋!
言落月擦净眼泪,站起身来,向身后的飞碟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个动作,凌霜魂瞬间会意。
气质冷淡如高山冰雪的史官微微颔首:“既然如此,我们的飞碟就留给你们。”
“啊?”东老微微一惊,“这……我等不敢染指姬妖尊的爱物……”
话音未落,他便见凌霜魂下巴微抬,以一个跟自家少主刚刚撞了别人飞舟时,一模一样的出场姿势,朝自己冷淡地看了一眼。
“无妨。”凌霜魂抑扬顿挫地朗诵道,“反正,妖尊看到被毁坏成这样的飞碟,多半也会心中不悦。”
东老:“……”
刹那之间,东老什么都明白了。
跳进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则是——
敲你妈,听见了吗,敲你祖坟,敲你族谱上下全家!
可是在脸上,东老还是要抽搐着嘴角,打落牙齿和血吞地说道:
“敬献给妖尊的法宝,怎么能有瑕疵呢?我等愿意出钱出力……”
听到这里,白纱下双目紧闭、气质堪称孤苦伶仃的巫满霜站了起来。
他摇摇摆摆地向凌霜魂走去,又被凌霜魂痛惜地把住手臂。
巫满霜插话道:“哥哥,我们快走吧,时间要来不及了。”
东老:“……如果来不及出力,我们多出一点、一点……我的意思是,多出亿点维修的材料,也是应当的。”
说完这句话后,东老终于看到,鹤氅冠带的少年人重新掏出那本书简。
鹤族史官笔落如珠,自言自语地念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大概是一整天里面,唯一值得他们高兴的事情了。
然而东老实在笑不出来。
他嘴角扯动了一下,只感觉很亏、很空虚、尤其特别十分的憋屈……
……
云海之上,一架巨型飞舟悠悠驶过。
言落月好奇道:“小凌,你真的把后面的内容记载成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怎么会呢?”
凌霜魂闻言正色相对,原本端庄的坐姿一下子变得更加挺拔。
他肃声道:“史笔如刀,岂可为强权厚禄而更改!”
言落月心想,我觉得也是。
“那你到底写了什么?”
提到这个话题,凌霜魂的身体略微放松,照原文背道:
“——前倨而后恭,无耻矣;媚上而欺下,无德矣;朝令而夕改,无恒性矣;反复而无常,无仁义矣。此可谓小人行径耶?此之谓无羞恶之心,非人也。”
言落月:“……”
哎呀,念过书就是好,她也想变得这么会骂人。
稍微缓和了语气,凌霜魂又特意解释道:
“关于知错能改云云,只是我有感而发,并不是刻意诓瞒——我想着,不会吧,世上不会真的有人没注意到,我在书简上落笔的内容,跟我说的话字数都对不上吧?”
白鹤的表情实在太过真诚。
要不是听他话里的内容,可能真的有人会相信这是个纯白如雪的耿介史官。
言落月憋笑道:“你那句‘知错能改’,是用来形容谁的?”
凌霜魂微笑着将目光投向一边。
“自然是小巫了。你看他收敛杀意以后,进步的多快啊!”
听他大缺大德地说到此处,言落月终于忍不住爆笑出声。
被表扬的巫满霜自从坐上飞舟以后,就一直临窗而坐。
小青蛇托腮沉吟,显然是刚刚学到了很多,正在消化理解其中的内涵。
言落月笑着坐了过去,顺手抄起矮几上的一碟灵果推给巫满霜。
“满霜今天真是神助攻,你跟他们要飞舟的时候,咱俩真是想到一块去了。”
发现情况是顺风局后,言落月就下定决心,这艘飞舟一定要到手。
倒不是因为碰瓷、敲诈、解气这么简单的理由。
关键是——他们仨这次的举动,虽说以弱克强,但也是在扯虎皮做大旗。
万一等他们离开之后,对面两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或者通过其他渠道验证了他们的身份,那不就追过来了?
所以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他们的飞舟跑路。
这样一来……笑死,对方根本追不上。
被言落月夸了,巫满霜却很明显地一愣。
他喃喃道:“我当时……没有想这么多。”
他只是想到,看言落月之前很喜欢这艘飞舟的样子,不如一鼓作气拿给她好了。
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仍旧给予了巫满霜很大的启发。
他慢慢地意识到,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凭死亡一劳永逸地解决。
有些时候,以弱胜强,以柔克刚,或许会是更好的方式。
既然如此……
巫满霜摘下手套,凝神盯着自己的指尖。
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渐渐地,巫满霜的皮肤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苦香。
巫满霜想道:或许,我也该尝试一下,去合成其他类型的毒。
……
大飞舟飞得又快又稳又好,最关键还是白得的。
不到两天时间,言落月三人便已抵达目的地,比他们预期中的行程足足提早了五六日。
这期间,言落月研究这艘新到手的飞舟、巫满霜尝试合成新的毒性、凌霜魂整理此行记录的轶事文稿……大家各司其职,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言落月甚至还把飞舟的涂装给改掉了。
原本飞舟上漆着器、丹、阵、剑、符五种纹饰,一看就是鸿通宫出品。
言落月则在征询过两个朋友的意见后,把涂装直接换成了一条喷水的大鲸鱼。
“其实,咱们本来可以利用鸿通宫的涂装搞事的。”
言落月按着自己的良心说道:“但我们没有,我们还主动把他们的纹饰换掉了——我们真是太善良了!”
到达千炼大会地点附近,言落月三人按下云头,收起飞舟。
此时距离千炼大会开始,还有七八天时间,然而场地附近,人流已是熙熙攘攘,言落月三人从中穿行而过,其中甚至路过了两条集市。
“这是怎么回事?”言落月环顾四周,对附近的情况深感意外。
“我记得千炼大会实行请柬制,一张请帖最多带一个人,人数应该没有这么热闹啊。”
臃肿的人流比赤羽城里还要多。
挤挤挨挨的人群令巫满霜心惊胆战,平均每过三秒钟,他就要检查一次自己的衣服裹没裹好。
这可和凌霜魂那种“端正衣冠”的自我要求不一样。
他万一泄露了一丝半点的毒性出去,是会要人命的!
言落月抿着嘴唇,看着巫满霜自以为隐蔽的举动,悄声无息地笑。
她决定等走到这条集市尽头再告诉巫满霜,自己炼制衣物时,早已考虑过此类情况,所以他担心的一切都是不会发生哒。
凌霜魂的宽袍也被挤得略显凌乱,他选择在第一时间打理自己的衣褶。
一边抻平袖口的微皱,凌霜魂一边忙里偷闲地跟言落月解释。
“小言,你知道千炼大会这一办,至少要几个月时间吧?”
“我知道。”
凌霜魂整理好了鹤氅,开始扶正头冠:“那你知道举办千炼大会时,‘千炼幕’里居住的都是炼器师吧。”
言落月已经渐渐回过神来了:“我知道。”
凌霜魂笑着点点头:“那你又知不知道,每逢类似的盛会,围着主城区一圈,会搭建一座临时的外城出来?”
言落月右手握拳,敲击了一下左掌掌心:“我知道了。”
打个比方就是——每次举办音乐节/游园会/美食节等大型活动的时候,各种小摊贩都会闻风出动,在周边出售棉花糖、气球、炸鸡柳、煎饼果子……等等。
而如果这样的盛会一办就是几个月,参加的人还都是炼器师呢?
那么,出售各种材料的巨贾一定闻风而动,想要收购法器的商会更是络绎不绝。
更别提还有修士特意来此发布悬赏,求购量身定制的法器、没有请柬的炼器师也想来附近凑凑热闹……
如此一来,围绕着千炼大会的真正地点“千炼幕”,众多修士生生在四周开辟了一圈临时外场。
三人穿过这层外场,抵达千炼幕的入口,这才到了本次千炼大会的真正所在。
千炼幕是一层流光粼粼的屏障,拱门处泛起涟漪似的晶亮波纹,数名守卫分列两侧,只有持大会请柬的修士才能出入。
在屏障之上,高悬着一副流光溢彩的告示:
【一、千炼幕内禁飞
二、千炼幕内禁修士私斗
三、禁止私人炼制拓印请柬,鱼目混珠
四、……】
言落月三人走上前去,正欲进入,却被守卫用兵器拦了一下。
“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