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当世的标准来看,黑甲营已经是所有统治者梦寐以求的那种精兵。
它装备精良,军法严整,将领威信极高,士族拼死效力。以几千人的伤亡为代价,借助地利之便,甚至可以对抗前后夹击的几万大军,如果把它放到外面,就必然是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骑。
除此之外,沧海城两任城主,每一任都极其舍得在军事上花钱。
解凤惜心中偏向自己的大弟子,批给黑甲营的军饷军需所用,每一笔都是流水般的庞大数字,这自不用说了。叶争流也是一样,她刚上任的时候,黑甲营便经历过一场恶战。为了安抚黑甲营,她叮叮当当拨出去的抚恤金,亦不是什么小数字。
但,在叶争流看来,这一切尚有欠缺之处。
顶着秦西楼微微发颤的眼神,叶争流顺手拂过飘进长廊里的一根柳枝,反拗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自己的手心里敲着。
她慢慢说道:
“自古以来,人人都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宋国名将平宸甫的大名我听过,当年宋国吞并卫国,我一路从顺娄逃到迁台,一路上所见所闻,全是定阳城破以后,流离失所的全家老小。”
秦西楼自然也听过这段公案,一听到“平宸甫”的名字,他的眼神当即闪烁了一下,显然对当年发生的事情极其深刻。
叶争流幽幽回忆道:
“直到四个月后,我才知道定阳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平宸甫恼恨定阳城上下一心,难以攻打,入城第一日就活剥了太守的心肝,第二日则大肆劫掠百姓,安抚士卒。到了第七日,定阳城镇内外被俘百姓共计七万上下,士兵一万有余……。”
叶争流抬起眼来,紧盯着秦西楼,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道后来,这八万人怎么样了吗?”
“……”
秦西楼微微屏息,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这才说道:“据说,平将军要拿他们以儆效尤,于是全部杀了。”
“不错,全部杀了,让整个卫国都看看反抗的下场。而且,你这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叶争流眼色沉沉:
“我查阅沧海城账本,发现那一年宋国向临海三城买了大量的盐。那真的是非常非常多的盐,远远超过平时的储备量……”
叶争流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摇头:“真的是,非常的多……”
骤然之间,一下子想通了什么,秦西楼的喉咙里像是突然间堵上了什么东西。
他小声问道:“是要腌制军粮吗?”
叶争流冷笑不语。
她背过手去,仰起头来,看着一只飞鸟从视线的边缘,自高高的杨树梢头,直到没入被廊沿遮挡的蓝天。
“那之后,卫国果然一败涂地。然而在攻打完卫国,再去攻打相邻的吴城时,平宸甫却遇到了整个吴城的拼死反抗。”
“当时的吴城城主是袁康虎。”秦西楼低低地在叶争流背后说道。
“不错。袁康虎站了出来,对吴州子民们说,‘卫国亡国以后,卫国人从此在宋国生活的不如猪狗。倘若一个卫国人路上遇到宋国人,而不给宋人让路,告到官府去,便要受鞭十下。今日来攻打我们的是宋国的大将平宸甫,他攻破城池以后,一向不留活口。现在吴州受围,既然抵抗也是一死,不抵抗也是一死,不如齐心协力的守住城门,如果敌军退去,我们还有活路。’。”
正所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平宸甫最终没能攻破那座城池。
他死在了攻打吴城的过程中。
在箭尽粮绝的情况下,吴城人吃泥土、吃皮子、吃城里所有能找到的苔藓和树皮。生病的老人主动结队跳下城墙,死前最后一件事是砸到了敌军的头上。
满城上下坚守了整整五个月,期间平宸甫受到吴城内的卡者夜袭刺杀,一个卡者的卡牌和诅咒相关。于是,平宸甫最终死于那道小小的、不足一寸长的伤口上。
在那个卡者站出来以前,世上没人知道,原来吴城里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人。
他本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据说性格孤僻,平日里不和人打交道,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十句话。
在平宸甫死前,没人知道,所有进入这农人草庐里的所有蚊虫鼠蚁全部死绝;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宝贝般守着自己院里的井,从来不许别人来借一口水。
作为刺客,那个农人当场就被拖下去,斩成肉泥。
执行这个命令的士兵,眉心处当场就落下了淡淡的一线黑痕,像是有人在那里抹了一道草木灰。然而在那个要命的关头,这征兆却没被一个人察觉。
十天以后,一场剧烈的瘟疫以不可阻挡之势,蔓延了平军的整个大营。
一个月以后,平宸甫身死,宋军惶然退兵。
“平宸甫暴戾地对待他攻打下的城池,搜刮尽卫国遗民的每一寸血肉。于是,吴城人要以更加暴戾的态度来反对他。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民夫,也要站出来刺杀他,以自己的死来换得宋国退兵。”
叶争流叹息着说道:“如果放纵我们的士兵和平宸甫一样,那么我们遇到的百姓,和吴城的百姓也不会有差别。”
“我约束黑甲营,不许他们在风海城里胡作非为。不仅因为风海城已经是我的领地,更是因为百姓不是我们的敌人。”
“百姓不是我们的敌人。”叶争流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她将手搭在秦西楼的肩上,循循善诱地说道:“就连风海城的士兵,他们也只有在作战时才是我们的敌人,被俘后就不是——谁才是我们的敌人?谁才是我所剑指的对手?我在风海城还留下了谁,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处置?”
“……”
叶争流拍在秦西楼肩膀上的那只手,并没有很用力。
她虽然手掌粗糙,手却并不是很大,仅仅能盖住秦西楼的半个肩头。
然而,就为这一只轻如羽毛般的手掌,就为那绵弱无力的劲道,秦西楼竟然下意识地缩紧了肩膀,然后弯下了腰。
他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直线,那个答案就在他的嘴边,却因为太过惹是生非,让他不得不紧紧地把嘴巴闭上。
终于,像是无法再承受这种压力似的,秦西楼低下头去,单膝跪在了地上。
叶争流一直温和地看着他,她也弯下腰去,拍拍手,示意秦西楼抬起眼睛。
“西楼,你能挣脱你的出身吗?”
她看好秦西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在把秦西楼调到身边以后,叶争流更是明里暗里地观察了他许久。
对于秦西楼本为士族这一点,叶争流稍觉意外,却并不是全无预备。
在留下这个问题以后,叶争流随手扔掉手中的柳枝。她没有再对秦西楼说其
他话,而是留他一个人在那里煎熬挣扎,直到他想个明白。
背后,秦西楼的呼吸声沉重得在三步之外都能听清。眼见叶争流当真毫不留恋地就要离开,他仓促地叫了一声:“您——”
“嗯?”
“信念。”秦西楼急迫地说道:“‘我们的士兵要有一种信念,他们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战’——这信念是什么?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战?城主,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叶争流不假思索。
“为了大道为公,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人人吃得饱,穿得暖,生病了有能力延医问药,孩子们只出极其低廉的学费就能进入学堂,有才华的人,无论是何出身都可考取功名……一言以蔽之,”
极其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叶争流这才缓缓道:“为了,天下大同。”
说完了这句话,叶争流再不迟疑,她迈动脚步,顺着长廊的方向一路远去了。
只留下秦西楼痴痴地留在原地,从嘴唇的形状来看,他一直将那四个字反复地诵念着。
“天下大同、天下大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