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镜十分错愕:“他想见我?是宋娇娇跟他说什么了?”
一听到宋娇娇的名字,云笙的脸色就微微地沉了下去。
他告诉云飞镜,这里面没有宋娇娇的事。住院期间,周海楼还没有联系过宋娇娇。
云飞镜又想了想;“他父亲让他做的说客?”
也不是。
自从从学校回来后,周海楼还不曾有一次提到过他的父亲。
换而言之,这一回,是他自发,自愿,自己主动地想要见到云飞镜。
那这件事……可真是新鲜。
云飞镜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也感觉奇怪——周海楼见到她时,会对此说些什么?
或者说,最奇怪的就是……周海楼为什么会想要见她?
当年一起在盛华读书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加在一起说的话甚至都没超过十句。后来周靖上赶着来认的时候,她也从来没见过周海楼的面。
所以现在是怎么回事?莫非周海楼的神经特别长条,缓了一个多星期后终于意识到云飞镜和他共用一套父母亲?
司机把云飞镜送到医院,云笙大舅陪她一起上了电梯。
等云笙把她送到病房门口,云飞镜便主动说:“我自己进去吧。”
“……”云笙点了点头,“也好,你们年纪相近,也不用长辈跟着,你……你去和他谈谈吧。”
云飞镜推门走进了房间。
周海楼正倚着病床坐着,身上盖着一张淡色的薄被。手机正放在他的手边,但周海楼没有去碰的意思,反而怔怔地侧头望着窗外。
他朝向云飞镜的半边脸都青紫肿胀着,一只眼睛因为肿的厉害都有点睁不开,嘴角开裂的口子更是已经收敛成了一道血痂。
看到他这副样子,云飞镜的眉毛微微地一动。
她还记得她上一次在校医院的时候,周海楼前来“探病”的场景。
一个浑身是伤地坐在床上,另一个则站在门口,带着满心的冷淡、漠视、事不关己和轻微的烦躁。
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不同的空间与时间,竟然令人讽刺地重合了。
听到开门的声音,周海楼猛地朝房门处转过头来,一看到云飞镜就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来了。”周海楼低声说。
云飞镜略一点头。
他右手横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刚刚掩在薄被之下。如今他一动弹被子滑落,胳膊肘处固定的石膏和绷带就露了出来。
……啧,连这个都像。
周海楼深吸气,一口口地咽唾沫。他眼神从云飞镜身上飘开,在空中连续跳动了两下,最后干巴巴地说:“你坐啊……我给你倒水。”
“对,我给你倒水。”周海楼像是被提醒了什么似的,猛地打了个激灵。
他急忙去捞床头柜上的水壶,结果慌乱之下却忘了自己右手已经打上了石膏。他一转身,胳膊上的石膏块就碰上了柜子,直接打着横把水壶撞飞了出去,哗啦一声在地上碎开,瓷片乱跳,一地狼藉。
“……”
周海楼讷讷地看着云飞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是云飞镜眉毛稍微动了一下,伸手制止了周海楼想要光脚跳下床的动作。
她在病房里巡视了一圈,从角落里找到了打扫工具,熟练地把地上的碎片给收拾了一下。
周海楼局促不安地窝在床上,能动的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死地抠进了薄被。
直到云飞镜在离他最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周海楼才艰难地发出声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
云飞镜冷淡地回应他:“知道了——听说你找我有事?”
“是,我找你……”周海楼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地,这才敢抬头去看云飞镜的眼睛。
“我知道你转学了……你最近过得好吗?”
云飞镜不冷不热地说:“新学校不错。你就想问我这个?”
“不,”周海楼又垂下眼睑,“我也转学了,至于我的新学校……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就知道了。”
他这次没有再对云飞镜嘘寒问暖,只是低着头,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我去了新学校,那里很不好。大概,大概就像是我们当初对你那么不好吧。我之前一直都不懂你为什么那么犟……我做错了很多,对不起。”
说最后一句对不起时,周海楼的脑袋几乎垂到了胸口。
“……”
周海楼许久没有得到云飞镜的回答,不由慌张地抬头去看。却只见到云飞镜漠然无波的表情,登时连一片青肿的脸色都白了不少。
他顿时连丢人也顾不得了,急忙说道:“我真的懂了。”
“那时候,我被被随意施加暴力,理由仅仅是他们心情不好;被随便冠以污名,原因只是他们想要。
我在那个场景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每种气氛、整个环境,好像都在告诉别人,无论对我辱骂、殴打、侮辱还是做其他事情,都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如果我只会抱着头挨打,那就是对这件事的默认和强化……
我明白你为什么要反抗了,你,你如果不反击的话……”
说到这里,周海楼的嘴唇发抖,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此时此刻,周海楼一半对云飞镜感到惭愧,而另一半却因为那些记忆而感到痛苦。
在记忆的领域里,暴力一向是最原始,最有效,最直接的符号。
只要一次,只用一回,它就能带着理所当然的傲慢和跋扈,把那些你恨不得忘光的回忆深深地钉进你的脑海里。
疼痛是很难被直接记住的,但是记住恐惧就很容易。
周海楼都已经快忘了那些人究竟打了他多少次,忘了深夜被罚跑时近乎灌铅的双腿和充血炸裂的肺。
然而他深深地铭记着那种被阴影覆盖住的恐惧:身前身后,都是拳头。放眼左右,也全都是敌人。
嘲讽和鄙夷无声地在空气中流淌,颈后的寒毛每时每刻都得竖着,诡谲的恶意脉脉地锁住整片后背,无声无形,但却冰凉。
极夜的大海蔓延一万八千丈,而他则是海中唯一的孤岛,偶尔血花飞溅进海水,海平面下就有黑影焦躁地扭动,四面八方,闻腥而来,人人等着分一杯他熬成的羹。
……不会有人同情的,即使满头是血地倒在地上;也不会有人帮忙的,哪怕恳求地看过每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