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江在体味他的“人道”。
他的刀意感悟原本就缘人而起,多番进阶也都凭人而生。
如今他高立台上,台下诸人都为他成为灵蛇界少主而山呼庆贺;当初他牵住千岭的手踏湖而去,身前身后,都如水滴融入海洋,合力的齐鸣中唯有高呼“洛郎”。
这样齐心协力,众志成城,是人。
他如今衣饰不算繁琐,如今站在枕霜流的身边,被他师父关切地按着肩膀,他就是灵蛇界独一无二的少主。而再等一会儿他如游鱼一般跃入台下,像种子落入泥土一样,整个人投身在人群里,就又是最自由最平凡的芸芸众生。
这样千变万化,鱼龙百变,是人。
而在每种变化的最开端和最尽头,从甫一落地的呱呱哭叫,到将咽暮气的浑浊眼神;自台下众人此时整齐划一的表现之下,正生动灵活,把算盘打得啪啪响的各种心思,至死地中麻木不仁的喘气活肉,和山洞一角处堆积的累累白骨。
人之初生,人之蓬勃,人之奄奄,人之就木。
日升日落,潮涨潮退,花谢花开,和诞生与死亡。
人的生和死,是两个极端的方向。正如同天地之间,把暗的、沉的、坤气暮暮的拨到最极端是阴;把亮的、清的、乾气昭昭的推到最尽头是阳。
连他师父这样阴冷又诡异的灵力气势全盘放出,都依然能分清要威慑和要保护的对象,那刀所存在的意义,又怎么会只有一个方向,它展现的形式,又怎能只有毁灭和死亡?
“乐之一字,乃是大道所钟。一音能令万物生,一音能令万物死……”恍然之间,公仪先生的这句教导就又出现在洛九江耳畔。
拨弦调音的公仪先生,说乐之一字是大道所钟;自古以来剑修威力更胜其他修士,自然更说剑之一字是大道所钟;同样的问题拿去问阴半死,拿去问谢春残,岂不就是药是大道所钟,弓是大道所钟?
洛九江也觉得,刀之一字,必是大道所钟。
诸人所言俱都是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得,每个人都没有错。
因为大道所指,是殊途同归!
洛九江仰天长笑,他拔出腰间新得的澄雪,银丝沙鞘横握在少年修长掌中,在此刻竟亮得晃眼。
他这番表现实在与一个“乖乖被师父引上台面介绍的少主”很不相符,有人惊疑不定地抬起头来,眼神无声地在洛九江和枕霜流之间飘忽而过。
此时此刻,心思叵测者看见了阴谋,警惕悲观之人联想到易位与逼宫,宽容温和的宾客包容这点少年狂性,而古板守礼之辈则为洛九江这串张扬长笑皱起眉头。
诸人皮囊下埋藏着千百种想法,千百种心思和千百种理解,但不论旁人如何揣测,洛九江永远都是洛九江。
洛九江抬掌击空,他的灵气此刻不要钱般铺陈开来,满宴宾客桌上的酒壶就摇摇摆摆地转了个大圈,像是舞蹈中裙摆极致洒开的一式,也像是一招划了满圆的醉拳。千金不换的美酒借淋漓在每个客人杯中,而放在主座之上整玉雕磨的酒壶,则在空中飞过一道优美弧线,稳稳地落在了洛九江掌心。
他仰头就着壶口饮了一口,随即就把手腕一甩,最香醇动人的酒气倾泻开来,洋洋打湿了他单手持握的宝刀澄雪。
他在请他的爱刀喝酒,一如当日情愿用自己的血给澄雪开锋。
有人迟疑地去碰桌上刚被灵蛇少主倒了酒的杯子,也有人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有人试探地运起灵气防卫,也偶有几个被满座酒气引得兴致大发的狂徒,不管不顾,先敬了洛九江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