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以前,谁拔牙不是拿根线绑上、自己狠劲儿一拽的?
百姓讳疾忌医,唤不上气了都要等三等,更别说是小小的牙病。小孩牙齿松活了,老人牙根烂了,爱吃糕点还不刷牙、硬生生被疳虫蛀蚀成了龋齿的……
不论什么牙坏了,全敢自己拔——松活的牙拿根线系着拽下来;不好拔又疼得要命的牙,也敢拿小锤子乒乒乓乓敲下来。
牙齿,连着经络、骨脉,也要影响气血,自己瞎胡拔,拔成了面风面瘫的不少见。
富人用得起马尾牙刷,也买得起竹盐和牙粉,自有一套养护方法,饶是如此,牙病也是常有的事儿。
穷人里头,三十岁以上的人张嘴全是一口黄牙,哪怕嚼牙被蚀穿了,疼得要命,也全得扛过去,顶多含上一把花椒粒,叫半张脸都麻了,也就不怎么疼了。
可坏牙引起的脓肿仍然在那儿,一直熬着,甚至有人面颊生生被脓肿穿破,脸上破出个洞来,不能吞咽、活活饿死的也不少见。
——晨刷牙,晚漱口,烂牙不敢瞎胡拔,吃完糕点及时剔。
——牙刷熬膏不能省,西市杂铺都有卖,买二送一大实惠,买三送二全家齐。
这几首爱牙护齿的顺口溜传得特别快,别的顺口溜效果还没见着呢,拔牙的先来了不少。
几家医馆心照不宣,立马追着商机,在门前立了价牌,价钱打得便宜,拔一颗牙三十文,十个肉包子的钱。
“拔牙不贵”的讯号一传出去,来的牙病患者竟一天比一天多了。
杜仲受赵大人引荐,在县衙对街的邝氏医馆当起了坐堂大夫,他一边行医,一边收集医档,同时跟本地最厉害的耳目口齿大夫学拔牙。
这大夫八十来岁了,满头银发,小小一绺山羊胡子也染了霜,一口牙齿却洁白如新,啃锅巴嘎嘣脆,比起年轻人的牙口也不差。
老大夫算是这时候的专家号,普通拔牙的他懒得接诊,交给家里子侄拔。自个儿接诊病人,先要人家张嘴,张嘴露一口大黑牙的,邝大夫就立马来了精神。
最严重的烂牙,牙齿会蛀穿成深深的窝沟,牙髓坏死,黑出一个大洞,坏牙常常掉一半、留一半牙根嵌在牙龈里。
唐荼荼怕杜仲初来乍到的,受人排挤,每隔一天提两斤点心水果上门,帮他笼络人心。
她这天来的时候,被这病人一嘴牙惊得头皮紧了紧。
“丫头来得正好。”邝大夫眯着眼一笑:“过来给我摁住他,你劲儿大。”
“啊……?”
唐荼荼听着老大夫的吩咐,坐诊床尾,给那人按住脚。
“摁好喽!别撒手啊。”
这病人已经口含了麻沸散,半张脸都是麻的,叫他们这阵仗弄得七上八下的,心悬了老高。
邝大夫双膝夹着病人的脑袋,以一根烧得滚烫的短铜钉插入牙洞。他眯着昏花老眼,手却异常得稳准狠。
滚烫的钉子按上去,诊床上的病人闻着了熏肉味,吓得嗷嗷直叫。
邝大夫眼疾手快地给他塞了一团布巾,不让他闭住嘴,笑呵呵说:“该你疼,这一嘴的火,味儿这么大,可熏死我了。”
这民间土法看得唐荼荼腮帮子疼,转念一琢磨,好家伙,这跟后世的根管治疗其实是一个原理,都是要弄断坏死的牙髓,切断病灶。
只是这个时代拍不了影像,拔牙工具少,看起来就会显得瘆人。
床上的病人直挺挺躺了半天,等缓过了那阵疼,再把铜钉取下来。牙齿里只留下一个窟窿,待清洗干净了,以一小块薄金片敲出牙齿形状,嵌在上头阻断牙髓腔,就成了半颗金牙。
老大夫一巴掌拍他脸上,打得病人一个激灵,骂了一声,自个儿站起来了。
脸上觉得疼,这就是麻药劲头过了,老大夫乐颠颠一笑:“已缺两边厢,又豁中间个——余下三五颗尚能使唤,还能嚼两年烧饼呢,挺好挺好。”
杜仲是解剖过死人的,他对面部牙齿的了解算不上通熟,胆量却不比行医几十年的老大夫差多少。
他观摩了两天,就敢上手试着去拔牙了。
深处的大牙难拔,他先从门牙、虎牙上手。几天之内,邝大夫从站在他旁边耳提面命,变成了坐在摇椅上哼小曲,不再手把手教他了。
唐荼荼乐了:“这算是出师了?”
邝大夫一哂:“出师还早着呢,他志不在此,学个门道儿、练个手熟就行了。”
志不在此?
唐荼荼微怔,这是说杜仲没想做五官大夫?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她窥了窥杜仲表情,没看出一点端倪。
接完今天最后一个诊,唐荼荼随着杜仲一起离开,出门赶巧了,正好看见医馆门前有衙役在布告栏上贴新的顺口溜。
近来天气无常,保不齐哪天就下雪,布告栏顶上加宽了檐,贴的也不是白纸黑字,而是在白绢上蘸着黑色漆料写的,漆料里油分足,字迹受了潮也不会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