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来了又走,诊为缺觉,唐荼荼瓷瓷实实睡了一个时辰,醒清明了。
此时天才刚亮,院里静悄悄的,一丝动静也听不到。
唐荼荼望着床帐顶上的鱼戏莲叶图,圆边莲叶一朵接一朵,弯着肚的锦鲤出水时银光乍现,淡淡一抹粉云,几笔青山,把人拉到祥和又宁静的想象中去了。
唐荼荼欣赏着床帐,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做了个噩梦。
她气息一变,头不过转了个向,芙兰立马听着了:“姑娘醒了?那十几个妇人都安置好了。”
唐荼荼真想躺回床上,闭上眼把这个噩梦梦过去,可她也只拖延了五秒钟,默数完“一二三四五”,腾地起身下床了。
偌大的印坊,只有她这个院是静悄悄的。
厨房紧赶慢赶地煎药,药材不够了,新送进来的药材满满两车,而这只够印坊一日的用量。
往来多了许多新面孔,都穿着白大褂,看她戴着病人的黄纱帷帽,一路挨训:“哪个屋的病人出来了?这是散步的时候吗,赶紧回你屋去!”
唐荼荼一路挨训,一路解释:“我是唐大人家的姑娘,出来看看,不乱摸不乱碰,该守的规矩我都知道。”
人家脸色微变,没再说什么,兴许把她当成拿着特权行走的官家女了。
走到拐角时,唐荼荼忽觉头上一轻,隔着纱的黄蒙蒙的天陡然清明了一瞬。
她抬头看,只捕捉一缕轻风,一眨眼的工夫,她头上的帷帽已经换了色了。
“叁鹰回来了?”
芙兰:“可不,今早回来的,我让他歇一天,鹰哥还是紧赶慢赶地回来当值了。”
他脚程快,四天跑了个来回。没听到芙兰再说别的,唐荼荼便知道是边关没事,二哥他们都没被染上。
她松口气,快步往前走。
往常各屋病人会轮流出来打饭,今日不准出来了,全由嬷嬷往屋里送。院里只有白帽白褂的医士走动,住进来的病人太多,人手不够用了。
不等衙门知会,教谕大人昨日警醒地把县学馆和所有书院关了,学馆本就是聚集感染的高发地,人心惶惶的时候,学生也没心思念书,这下县学夫子领着十几个医士添进了义诊的队伍。
看门的从家仆变成了衙役,大门前官兵林立,把那道两人高的铁门守成了防疫线,远远看一眼,人心便沉沉地往下坠。
公孙景逸一整天没合眼,困得给个枕头就能着,眯缝着眼摸起一碗清汤抄手,两勺红辣油浇进去,给自个儿辣得精神了。
“你昏了以后,天就将近亮了,我寻摸这事儿也算是我搅出来的,弄个半参子,往你爹那儿一撂就跑了,岂不是显得我无能?”
“正好天也快亮了,顶个大太阳把犯人送县衙,那不是当街游行嘛,不合适。就先给盖了个聚众斗殴的帽儿,关我三大爷那儿去了。”
他三大爷,公孙桂舶,从五品的河营协备。
唐荼荼私底下给公孙家画了个家谱,知道他这位三大爷管的是南城墙外那条泄洪河,离印坊很近,送到那里确实更妥当。
“审了一早上,全交代清楚了。”
“怎么说?”唐荼荼给他递了一块喉糖,解辣的。
“这群瘪犊子……”公孙景逸粗话起了个头,对着送到手边的这块糖愣是说不下去了。怎么也是个二八小伙,对着姑娘说这个,他还要脸不。
他咬着糖支吾一声:“……还是张捕头给你讲罢。”
张捕头三十啷当岁了,久经人事没了顾忌,条理分明道。
“这群下作道士在乡间藏了十年,四里八乡门路通达,消息来路很广。他们在各家寺庙中都埋了钩子,称作雀姐,是一群三四十岁、没正经营生,空长了一张嘴皮的娘们。”
“雀姐蹲守在各个大庙中,眼睛很厉,专门观察老太太和小媳妇供香火——一般男人去庙里,求的无非是功名利禄,老太太小媳妇多数是去求子求孙的。”
“雀姐盯住这群人,就会迎上去,装作不经意地落下话头,比方跟同行人咕哝‘这庙不灵,我身边的谁谁谁,上回去了送生庙,回了家立马就怀上了’,求子的妇人会立刻上钩。”
“去了送生庙一看,里面全是剃了头的尼姑,把送生神供得有模有样的,求子行道也写得明明白白,任谁也会信个七八成。”
“掏钱进了庙,就是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了。”
“这群瘪犊子警惕,从不急着招揽生意,每个月只接四五个单子,一人交二十两,正好够他们吃喝挥霍。恰是因为人少,上了勾的妇人之间几乎碰不着头,事情越不容易败露。”
“他们对外称是供奉送生神三个月,以示昭诚,实则,这三月极有讲究。为了能多奸|淫几回,头一个月会守住精关,只嫖宿,不交阳精。第二个月才开始办事儿。”
“院里养着大夫,一旦摸着滑脉的迹象就把人送走,又要女客回家三日内与丈夫同房,两相一岔,就能遮掩过去。”
唐荼荼听得手抖,舌尖发木:“可是月份不对……”
所谓滑脉,她不清楚大夫能不能摸出来,只看月事延迟的时间也能断定是否怀孕。可发现月事迟了是将近一个月的事了,与十月怀胎是对不上的。
张捕头点头:“到时候会说是肉身养不住仙胎,不足月就出生了——一来,孕娘刚怀时吃不饱,吃喝没跟上,后头就难补;二来,跪奉神龛一整月,腰胯变形,怀上的娃娃就长不大,生时个头小,跟不足月生下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