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席少爷虚弱得像是举不动筷,身后光是侍膳的婢女就站了两个,廊下还有几个长随等着召唤。
他那侍女每样菜只取一勺的分量,果珍莲藕一勺,金菊海参一勺,玉带虾仁一勺……汤稍微多盛了点,可那碗小得跟孩子拳头似的,正常饭量的不来个三碗不够喝,席少爷也只浅浅尝了半碗。
玻璃身板,小鸟胃。
唐荼荼看着挺有意思,嚼着桃仁,听他们那桌说话。
席少爷船上那一晕,晕得惊天动地,吐完秽物吐黄水吐血丝,动静吓人,家里奴仆嚷嚷的,叫满船人以为他发了急病,要不行了。
今儿不光不敢劝酒,连油盐重的菜都不敢让他碰。
这种关怀里处处透着对他这个病秧子的怜悯,席天钰笑得微微发苦。
“我虽生在海边,却很少坐船,自小就晕船。家里倒也有偏方应对,随身挂个香囊,带上解眩的药茶,待晕起来了,喝两杯茶,闻闻香囊,忍一忍也能过去——不巧当日上船时天色已晚,吹了股头风,谁知夜里竟吐得那样厉害。”
可拉他的倒吧,半夜他那通房咿呀叫唤了一宿。
公孙景逸哼了声:“你那管家呢?今儿怎么没见?当日那狗奴才好大的威风,指着我鼻子骂必须停船,不停船谁也别想走,回头还要往你爹那儿告状,说是要我好看。”
席世琛忙道不敢:“那糊涂虫怎能是管家?一个不识人的奴才罢了,我已责罚过他,公孙弟弟要是不解气,只管把他丢海里喂鱼去。”
话说到这儿,这茬算是揭了过去。
杜仲算不算救命恩人还两说,席天钰对他几乎是殷勤的,尝着什么菜味道好,总要侧头吩咐一句“给小杜神医盛点这个”,“给小杜神医盛点那个”。
“当日我吐得神魂不清,眼前一片虚黑,昏沉中,只觉有人在我手背上扎了几针。睁眼一看,直当是看见了一位莲花仙人,眉若青黛,脸如莲瓣,满屋的光晕全拢着他。”
席天钰说着话,含笑望了杜仲一眼。
“我惊惶难安,以为自己大限将至,这莲仙是来接我上天的。却见这莲仙伏在我床边细问病情,我吐得舌头发木,哪能说出个长圆?小杜神医不厌其烦,一遍一遍问,直到我自己说出话来。”
莲花仙,这哪是形容爷们的?满桌的人哈哈笑起来,左右歪着头打量杜仲,越看越品出几分莲花仙的味道。
杜仲的回答就显得冷淡多了:“我得分辨席公子是毒热炽盛、上犯心脑,还是外邪犯胃,痰浊上扰。你神智清不清明,能不能作声,用的药大有不同。”
席天钰露了惭愧:“都说久病成半医,我吃了这么些年的药,竟一点不懂医。好在手里还有两个俗金烂银,小杜神医在哪间医馆坐堂?回头我必奉上重金,给你粉刷门面,朱匾上就题‘悬壶济世’四个金字,如此才堪配你的门面。”
席家的两个侍女不知怎么,看杜仲的眼神渐渐带了钩子,一眼又一眼地绞着他的肉,敌意不轻。
杜仲叫她俩盯得芒刺在背,偏头去瞧,又没瞧出什么来。
“这道雀舌虾仁也不错,难为八月天,主家还能存着这样好的雀舌——给小杜神医取些尝尝。”
绿衣侍女圆润的鼻头皱了皱,听话去盛了。
席四公子,长相是非常规整的桃花面,细看有点男生女相的韵味,他脑门小,眉头淡,颧骨薄,斜斜两刃勾出漂亮的眼型。军屯子们一夏天晒得一身黄黑皮,独席四公子白白净净,满脸没一个疤一个痘。
他不吭声坐在那儿时,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可这人一张嘴,从头到脚就俩字。
——无趣。
坐得端端正正,说话慢声细语,笑起来不露上齿,嘴角翘几分弧度都像是拿尺子量的,保管每个笑一模一样。坐席上不沾酒,不说笑,不胡闹。
今日的宴厨十来个,每上一道菜唱一道菜名,做这道菜的厨子要候在桌边,等着贵人褒奖或批评。席四少爷不论看见谁都含着笑,给每个厨子道一句“受累了”,叫厨子听得受宠若惊。
上头每一样单拎出来都是好品格,但全凑到一个人身上,怎么看都假迷三道的。再加上他这副仙姿佚貌,浑然一个供台上摆着的白瓷俑,菩萨呼地一口气给他吹活了,吹了三分仙气,忘了把活人气儿给他吹进去。
大家意兴阑珊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两声,并不稀得捧一个十七八的小郎中。
满桌冷冷清清的,大伙一闲,视线都往席家那俩盛菜的侍女身上扫。
侍女盛菜是不会撅着屁股弯腰去盛的,那不美观,于是满桌就看见她俩挪着莲步走过来走过去。
刚开始没人留意,大户人家,能带出门的丫鬟都是得脸的,面盘白净,身段窈窕,一眼睄过去,跟别的侍女没什么两样。
可很快的,一群军屯子眼神变了,闻到了那股异香。
这味儿熟,往鼻尖一走,就有人分辨出来这是云梦帐中香,取巫山之意,土话叫得没那么雅,叫闹春,点上一炉能燃半宿。一流的名妓甚至用这香来熏衣,兑上水日日服食,为了什么自不必提。
都是男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再细眼瞧,普通丫鬟体格骚不成这样,说是侍膳侍膳,绿衣的那丫鬟胳膊手偷偷往席四背上勾,另一个粉衣裳的不甘示弱,借着弯腰换碗之际,酥|胸在她家公子手臂上碰了碰,一沾即离,咬住唇窃笑着看旁边那个。
一群公子哥愕然看着。
半天,冒出几声憋不住的喷笑。妓子,通房,什么玩意儿也往蓬莱宴上领,席四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