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碧城答话,“粱阁老,那朝廷的章法,就是对于别人的生死置之不理?粱老先生,我不说先父做的朝廷的官员,内廷祥贵妃崔氏的长兄,只说他是大郑的子民,在天子脚下大方之地被歹人杀死,那顺天府,雍京九门守军游击,还算上九门提督,他们就没有罪过吗?”
我走下台阶,轻笑着说,“崔公子,放开粱大人,有话好好说嘛。”
崔碧城一回头,看了一眼我,这才松手,粱徵连忙整了整衣服,喘着粗气,我过去,把他扶住了,再给他拍打前胸,敲打后背,让他把这口气终于捣腾顺溜了,粱徵这才抬起来宽大的袍袖擦汗说,“崔公子,雍京九门提督那可是杜阁老的人。”
崔碧城一哼,“那怎么了?您老如今是内阁的当家人,司礼监的李芳拿着皇上的大印,您老拿着内阁的票拟,你们两个凑一块儿,不用别人,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圣旨!传之天下,九州四海,谁敢轻慢?”
“你!!你!!你!!……你这个崔碧城崔公子!”粱徵气不打一处来,“你出身贵戚,杜阁老的高足,锦绣的前程你不要,偏偏要跑去做生意,这些都不说了。你是杜阁老心尖上的人,他宠你,你不怕他杜家,我怕!我今年快六十了,要干到七十岁,顶多再熬个十年,我老家有庄子有地,有乡亲给立的三座牌坊,我不会让皇上让内阁让他杜家再拆了的。崔公子,今天王爷在这里,看在他老人家的面子上,你说的这些话,我只当做没听见。如果没有什么事,老朽就告辞了。”
说完,粱徵正了正自己的紫蟒,躬身到地,起身就要走。
我凑到崔碧城耳朵边上,悄声说,“他是个老狐狸,他比你精。”
崔碧城也不说话,他就倚着回廊的雕梁画栋看着粱徵,就在粱徵那胖大的身躯就要跨过回廊的时候,崔碧城忽然轻声说了一句,“粱阁老,您家的那几章法帖买了吧,那样的东西既没有书香世家传代的资格,也没有炫耀的资本,放在家中,白白的占着地方,如果让收藏大家看到了,也白白的丢了您内阁首辅的脸面。”
粱徵好像没有听到一般,飘然远去,然而崔碧城的声音没有停歇,“明天我送您两张帖子,一个是王羲之的《兰亭》,另外一个……”
我只看见粱徵最后的脚后跟顿了一下,他还是继续走,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潇洒。
崔碧城嘴唇边上有些一丝极淡的诡异,却十足的成竹于胸,“另外一个,是嵇康的《广陵散》……”
粱徵是个文人,文人就这么点出息,骨子里所谓的清高,比不了这些法帖曲谱。别人和我说过,二十多年前,粱徵看到兰亭序拓本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一纸兰亭,足抵江左千年繁华尚且有余’。他粱徵做官够谨慎了,就这么点文人爱好,还被崔碧城抓个正着。
如果说刚才崔碧城的唇枪舌剑对粱徵这个老狐狸不能伤及分毫,那么《兰亭》和《广陵散》就像十八层地狱伸出来的锁魂镣铐,套住粱徵,让他永远沉沦于崔碧城的圈套,永世不得超生!
过了好久,周围的人似乎都已经散去,一轮皎洁的皓月悬于夜空,万籁俱静。
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才说,“你手中的兰亭广陵散都是真品,那可是你手下那些人钻山打洞,花费巨万给你弄来的人间至宝。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有一天大郑亡国了,江山易主,这两样东西的贵重也不会减损一丝一毫。”
崔碧城斜了我一眼,“承子,你跟那些穷酸文人在一起呆久了,就染上他们那些臭毛病。那些法帖曲谱,再值钱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这个世间还有别那些虚的更值钱的东西,就是掌控人心。太子可以用手中的权势,我可以用金钱。”
他仰起头,看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
“我感觉,朝廷中有一伙子人用父亲的事情再试探皇上的意思,还有皇上对崔家的态度。如果我爹的死,就这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我敢说,不出三个月,我必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天夜里,崔碧城的《兰亭》《广陵散》送到了粱徵的府邸。
第二天,顺天府尹九门提督因治理京畿不善,只是歹徒当街行凶而被免职,交刑部会同大理寺问讯,第三天,他们两个人被扣押在缇骑的诏狱,那里又称‘黄泉路’,有去无回。
十四天后,嘉王羽澜大婚。
这天我从王府出来,先去东宫瞧瞧太子,问问他去不去老三家喝喜酒。
文湛公务繁忙。
江南几省的奏折像蝗虫一般铺天盖地而来,把他的书房堆砌的水泄不通。文湛从荒草一般的公文中抬起眼睛,笑了笑说,“我就不去了,老三估计也不想让我去。兄弟一场,他大婚,总是喜事,应该舒心喝一盏合卺酒。”
我被他掐掐摸摸,轻薄了一番,就溜出了东宫。
出了东宫,我就去留园了。
我知道老崔最近没这个心思凑热闹,舅妈跟着外公到了南省,舅舅过世的事情老崔都没敢告诉他们,那个事情透着邪乎,雍京这里把消息都压住了,外面的人兴许都不清楚。老崔知道这不是长事,只不过能瞒一时就一时吧。
我刚进留园,就看见崔碧城正坐在花厅,手指从金线绣的如意结的袖子中些微露出了一点,轻轻抚摸着摆在他面前的一个紫檀盒子,里面放着香。
听见我进来,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坐,今天茶碗里有你最爱吃的凤凰单纵。”
我一惊,“呦,你这是怎么了?平时你都藏起来不让人见着的宝贝茶叶,今天怎么舍得拿出来喝了?”
旁边有几个清俊的小厮捧着银瓶,向一个定窑瓷盆里面倒清水,然后伺候着崔碧城把手洗干净了,崔碧城手持那三柱香,用无根之火点好了,冲着那边舅舅的牌位恭敬的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炉,顿时,一阵说不上来的神秘香气袅袅的四散开来。
我连忙堵住鼻子,“这是什么玩意儿?”
崔碧城新近的爱宠小厮白凤连忙说,“这是川南外庄掌柜送来的天竺香,是用雪莲提炼的香脂做的,燃起来和紫檀烧的炭一样,没有呛味。川南的雪莲香每年只产十盒,全是上用内造,能得一盒这样的线香,是天大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