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已不怕他,但仍然敬他远他。带点仰望的向往之情。当然他向往他,在他这里他总能吃到最新的御膳,还能在百忙中歇一口气偷个懒。
门吱呀一声开了,让他的思绪回到现在,几个侍卫提枪走过来,但没有揪他,毕竟他余威犹在且公子偃武还未攻到春京,在这宫牢里还能过几天好日子。不过这也无所谓了,他那么恨他,光是想象他用那种彷佛看到毕生大耻的眼光看他,就已经让他且酸且痛,连说话的力气都流失了。
几个侍卫上前执了礼,他看他们居然还礼数周全,便问何事,他们抬头道:“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属下们想来探望,还有……公子偃武已经半个月前已经攻下了平京,昨天又拿下了河田,大概三四天就能赶到春京……陛下……陛下若有何打算,还是抓紧些……吾等虽然身份低微,平时也没有机会尽忠陛下,但是如今若陛下有何吩咐,吾等愿誓死效从!”
他呆了一呆,说:“多谢,我非明君,却有幸遇到你们这样的忠臣。但是……咳咳。”他喘了一阵说“若是有那么一天,必是要依仗大家的。”他越喘越急,仿佛知道没有这一天。是的,偃武如此恨他。恐怕三天之后就是一丈白绫,一杯毒鸩等着他了。
他和他之间,何至于竟到了这一步!
那时正是冬季,中廷尉递上的折子,他刚瞧完,带着十几个侍从轻装简行的来到公子府,隔着镂空的窗子,看他对阵五个侍卫,虽用木剑,但也可以看出双方厮杀的极狠。招招如雨落在他身上。而他正微眯着眼睛,带点阴恶的样子奋力搏杀着。不过是一场演练居然如此认真,他看到他的眼神觉得有些恍然。这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该有的杀气么。
但是,国舅仍然不满意,把他叫到身边教导,偃武已经那么高,一点不输国舅,但还是低着头还是微微抿着唇的样子,一如当年。带点让人心疼的隐忍。
国舅喋喋不休的样子,不像仅是不满意,似乎还带了愤怒和积攒已久的暴躁。使出全劲的数落偃武。
他怔怔的看着高大却低头不语的少年,忽然进院,打断他们,他们见是他很是意外,诚惶诚恐的行礼。
“陛下驾临,臣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国舅现在是他的臣下,他封他做内廷里管理马的司马氏,还赏给他们这个公子府,让他们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至于再次驾着马车沿着国家的边界流浪。他们现在完全依仗着他,几乎是到卑躬屈膝的地步。
他看国舅对他的忽然到访这样战战兢兢,而偃武却依然低着头,似乎有点羞耻似的,仿佛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但依然跪着,比刚才挨莫名其妙的骂还要让他费力隐忍。
他不自觉放软了口气说“不妨事,国舅和公子不必紧张,师丹只是来看看公子。”他不称爱卿仍称国舅以示尊敬,且师丹是他的本名,素氏王这样谦称让国舅受宠若惊,忙称不敢不敢。连偃武也悄悄看他一眼,师丹看到少年黑难劬Γ谄佑湓茫昂筇焓撬厥弦荒暌欢燃阑ㄉ竦娜兆樱型⑽靖崭丈鲜樗笛缁嶙急竿椎绷耍Φふ饫辞牍庸送把缁幔绞焙蛏突ū任洌胨厥瞎舷峦帧!惫诵欢鞑坏Φぶ坏男ψ牛爬词钡娜黹饺チ恕?/p>
回宫的路上,虽有柳树夹花,但在这十月天气里,只显得更加冷寂萧条,师丹不知怎地想起少年的黑色眼睛,觉得像是料峭春意的三四月,倔强抵抗着这个世界沉重的压力和伤害,又带着点容易脆弱容易受伤的稚嫩。素氏王高雅自持的仪态像是被突然冲破,心里痒痒的又酸又软又暖,不可自抑不顾仪态的想要保护那双眼睛,有点坐卧难安。
素氏国最著名的是素氏花,有白色有紫色有红色,甚至有白花红心,白花黄心,紫花红心等等。不疏不密的成串开在秆上。有的开到半腰高有的开到胸口高,也有的只到膝盖,像芦苇似的一片连一片,若放眼望去是名副其实的花海,浩浩荡荡。若置身其中则入迷花天地,不知所处。离宴会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师丹穿着紫色的名贵却轻盈的礼服徜徉在这片素氏花海里,随从都远远跟着不敢靠前,直到被摇曳的素氏花淹没。
师丹回头看看偃武,少年一副看着他入定的样子,师丹心里又是那种痒痒的情绪,温声道:“你怎么又发呆?”少年看他猛一回头,才回过神来似的,低头说:“我想起以前听下人们说过百姓间流传的关于您的诗,觉得很贴切。”
“哦?说来听听。”师丹是一流的美人,甚至他的端庄温和使他像神袛,但他却是个中等的皇帝。他自己明白自己——他不适合做皇帝,他太寡言太自持太善良太温柔,也可以说太优柔太缺乏决断和一个帝王的霸气,因此他想知道外人是怎么评价他的,少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开口,犹疑了一下说:“他们说,‘他的衣服上有素氏花的光泽,他的眼睛里是黑玫瑰的颜色……’”师丹一愣,有点害羞似的,半天没有说话。猛一听到这样的话也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何况还是他眼前这个少年说的。
素氏花的影子映着阳光,明明暗暗的打在脸上,轻轻的摇着。
而偃武躲在花阴里不敢抬头,他一半是因为说这样直白夸赞的话有点害羞,一半是隐隐担心这样的轻浮冒犯了他,毕竟他是他们流亡了这么多地方又被一次一次“请”出去之后,唯一一个愿意收留他们的人——而且他还是那么优雅端庄又高高在上,让他觉得神圣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