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校尉会意,高声道:“解刀卸甲,可上前来,验看鲁逆首级。”
廿三抿了抿唇,看着自己和皇帝之间漫长到叫人绝望的五十步,并未稍动。苏暖的戟尖雪亮,李澄那双总是温存含情的眼睛惊怒地大睁着,他凭借过人目力,只在这里就能看得很清楚。
他慢慢地解开了铜胄的系缨,却见皇帝向那个喊话的宫卫说了什么,甚至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宫卫振奋地点了点头,用长戟挑着李澄死不瞑目的头颅,排开众人上前来。而皇帝自己——他甚至向后退了退,被宫卫护得严严实实。
廿三喉咙口甚至涌上来一股血腥气,他最后绝望地看了一眼那颗被擦得很干净,却再也不会有生气的头颅,竟是猛地向右侧的李澜扑去!
雪亮的直刀将日光反射成一片炫目的雪白,李澜正要去他父皇那里,几乎全无防备,大惊之下挺戟还击时,廿三已经近到了他身前。而几乎脱力的孟惟甚至还未能跟上前。
李言眼睁睁地看着口口声声要降服的叛军首领转身就要刀劈李澜,一时甚至忘记了要怎么呼吸,声光世界极速退开,天地间忽然就静得没有声音,他甚至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像是一块顽石般僵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切。
幸而李澜的反应还不算慢,反扑一刺,竟能贯穿廿三的胸腹。众人纷纷松下了一口气,未及高兴,却见廿三状若疯魔,不顾自己腹中插着一柄长戟,口中腹中鲜血直涌,竟一刀斩断戟身,还强自执刀向前!
廿三动时奉命休战的鲁王死士便已经猛地调转刀口向旁边的载德殿宫卫厮杀过去,李澜身侧众人自顾尚且不暇,一时甚至无法腾出身来去救护太子殿下。是故廿三被长戟贯穿的时候,所有人都神气稍松,以为无恙,岂止竟还有峰回路转!
李澜长在深宫,哪里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死士,一时怔了怔。手中剩的半截木头漆得再鲜亮,也挡不住精铁锻打的直刀,他下意识松开了那棍子,从身边宫卫腰间抽出长剑来。
他身边拱卫的宫卫也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承平日久,不比父辈一般是拼杀出来见过血的,此时甚以为廿三像是传说中的鬼神一般,惊惧得竟不敢上前。
李言也多年没见到这样悍不畏死的勇士了,可此时并无暇激赏的逸致,只觉得一颗心都被人揪得快断了,而周身的血液沉凝如汞,连流也流不动。鼓起全身气力,也只得叫出一声:“澜儿小心!”
他这一声澜儿出口,李澜几乎忘却了尚在生死关头,只觉振奋得从脖子根到尾巴骨都酥了一酥,下意识地便向他那里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一看,小太子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慌张地将手中长剑丢在地上。
李言眼看着廿三的直刀落下,李澜却在这时不知为何脱手弃剑,只用手去挡那削金断玉的刀刃,一时间便觉得耳内万籁俱寂,又有猛地有雷声轰隆。
廿三看到李澄头颅时的睚眦欲裂,他分毫不减地体会了个遍。
却有一个全身浴血的年轻人抢上来,不顾背后落下的长刀,挥动开山斧般大开大阖地一剑,生生将廿三的直刀砍偏了,李澜只掌心被刀身划了一道,向后急退了两步。
心中块垒轰然落下。
李言吐出险些碎在胸臆间的那口气,连同被吓得半死的破碎魂灵一道呼出体外。夜色般的黑幕遮蔽而来,皇帝脚下一软,整个人便似在深渊之前踏空似地坠了下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李言醒转的时候是在乾元宫的龙床上,那些刀兵厮杀光怪陆离,如梦似幻,竟无实感。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等到晕眩过去,四肢渐苏,才慢慢睁开。乾元宫的寝殿看不见外间的天光,昌平帝惯用的沉香北斗星符烛早被李言废止,殿中烧的牛油粗烛里新近掺了安神香,闻着就叫人平和到倦怠。
李言蹙了蹙眉,正要叫人,却见床边有人伏着,一头黑发胡乱披散着,身上也没有穿外袍……他略微觉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但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那人还有些微湿的长发,行先于意,他叫了声:“澜儿?”才想起来这是李澜。
那个痴傻懵懂,天真无邪,得他钟爱垂青,待之如珠似宝般珍重的李澜。
在他其他的儿子们勾心斗角两败俱伤的时候,忽然隔绝中外,矫诏弑兄,趁君父暴病,又自立监国太子的李澜。
皇帝的心被他一直以来唯一的庇护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渊薮里,他的手指又开始震颤,全不听使唤。
李澜却被唤得一下子惊醒过来,满心雀跃地捉住了他爹的手就往自己面颊上贴,低声叫:“父皇!父皇终于、终于认得澜儿了……黎掌院果然没骗澜儿。”
李言对他说的话并无反应,面色仍旧是冷的,只是慢慢地松开他的手,想要撑起身来。李澜被他父皇挥开了,眼里立时就盈了水雾,眼巴巴看着他,叫道:“父皇怎么了……”
说话间倒不忘伸手去搀扶,李言打开他的手自己坐起来,李澜被打得叫了一声,捂着左手,眼泪都流下来了。
“故作娇气。”皇帝对他的痛呼做出了一个极为冷刻的评判,片刻后才意识到他的手上受了伤,包扎的白麻布上渗出血色来,李言不禁心口一窒。
跃起的死士,被一刀两断的长戟,雪亮的直刀,被弃之于地的剑……纷纷乱乱地从脑海深处涌出来,李言忍不住按了按额角,继而便是全然难以自制的愤怒:“你为何要弃剑?不要命了么!”
李澜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脸色露出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委屈神色,抽噎着道:“是父皇不许的……父皇说,不许澜儿在父皇面前握剑……澜儿不是故意的,澜儿一想起来就扔了……父皇,父皇不要生气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