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恨像头阴险的野兽,专挑戎骞旗心头最脆弱的地方撕咬,令他痛彻心肺,恨不得将秋凤舞剁成肉泥。
舒流衣是他的,绝不允许他人觊觎染指。
他明知舒流衣一心只想离开他,仍执意将之带回大辽。可看著舒流衣在他面前一天比一天消瘦、虚弱,直至气息奄奄,徘徊於生死之间,戎骞旗终是无法视而不见,狠不下心肠继续前行。
他想要的,是会对他凝眸微笑的流衣,并不是一具骨瘦如柴的尸体。
舒流衣摇晃著骑上了戎骞旗赠他的坐骑,微弱地向他道谢。戎骞旗却一言不发,背对舒流衣,不敢看他,只因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拦下他。
偃旗息鼓回到上京後,戎骞旗那皇叔也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召见他时半真半假地揶揄道:‘一个宋国男人,居然也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亓哥儿,日後辽宋兵戎相见,你倒是要帮哪一边啊?哈哈哈……’
边上数名大臣也随皇帝齐声大笑。
戎骞旗恭敬地低下头,心里清明如镜。皇帝一直忌惮他手握大军,且在军中极得人望,对他心存猜忌,如今正是抓住了把柄。他应对间稍有不慎,便难免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失去了舒流衣,世间诸物也难再令他心动,他於是上表称病,交出了兵权。自此闭门幽居,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习武练剑,想藉此将舒流衣的影子连同心底无处排解的郁结忘怀。
至於舒流衣那些衣物字画、古玩珠宝,随戎骞旗回到府里後,便被他放进了最僻静的一间空房内,任尘土蛛网积满了几重铁锁。
他不愿再看到属於舒流衣的任何东西。
光阴如箭飞逝,府内草木枯荣了一岁又一岁。戎骞旗也一年比一年更为沈默寡言,连一双儿女都嫌他冷漠,不愿与他亲近。
环顾身遭,竟只剩孤寂与他为伴。
所幸戎骞旗已习惯了这可怕的孤独,唯有当夜间练罢剑,偶尔月下独酌,他会恍惚想起,曾经有那麽一个人,和他在如水月光里把盏言欢。
瑶池的月色,是否仍如他记忆中清冽?此刻的流衣,是否正同所爱之人情深款款,相依著赏月谈笑?又是否会知道,千里之外,尚有人在心头默念著他?
‘……流衣……’戎骞旗喃喃笑,饮尽杯中酒,拔剑起舞。
剑气万千,激扬回旋,比数年前精进不知几许,然而当年那个含著慵懒笑意,为他击掌赞叹的人,已永远不会再来看他一眼。
戎骞旗曾以为,自己此生将不会再踏足中原。世事却总是变幻无常。
这年宋国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辽帝听闻新君颇有城府,便欲借道贺之名派人前往汴京一探虚实。在环视朝中群臣後,将出使宋国的差事交到了戎骞旗手上。
一个已无兵权的皇室宗亲,身分显赫,足以担当出使大任,又不必担心其与宋国朝廷暗中勾结,危及大辽。戎骞旗接过诏书时,已对皇叔的心思一清二楚,只在暗中摇头叹息。没了与他并肩共享一切的人,他早就无心争权夺利。
叹归叹,皇命不可违。
一月後,他已坐在了宋国皇宫的御花园里,冷眼打量著坐在他对面那个新登基的青年皇帝。
瘦削、精明,眉宇间显露著励精图治的跃跃欲试。不过以宋国眼下的孱弱兵力,这新皇帝纵然有满腹抱负,也未必能如愿。新皇帝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对戎骞旗笑得谦恭,用笑容遮掩起向大辽称侄纳币的不甘。
确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戎骞旗喝著宫中佳酿,在心中微微冷笑,无意中望见席边侍酒之人,不由得一愣。
那是个俊秀出众的弱冠少年,玉颜朱唇,眉目如画,竟比周围执扇操琴的数个宫娥更俏丽,眉眼间,却始终如笼著层淡若烟水的忧悒。
两缕乌黑的发,拂在少年微垂的眼帘上,叫人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撩开发丝,好好看清楚少年那双含忧明眸。
皇帝没错漏戎骞旗刹那恍惚,笑著吩咐少年:‘画南,还不快给戎王斟酒?’
画南?!难道竟是流衣重病中亦为之牵肠挂肚的小南──冒家小公子冒画南?!戎骞旗盯著上前为他斟酒的少年,心思已飞到了数年前。
少年被这气度威严的男人瞧得心头忐忑不安,越发地垂眉敛目,斟完酒後便悄然退缩到一旁,极力想躲开戎骞旗的打量。
皇帝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只是笑。
翌日掌灯时分,少年便被宫中侍卫用一顶小轿,连同一只装著八哥鸟的黄金鸟笼,当做赠与戎王的礼物,送到了辽国使节下榻的舍馆。
少年乌黑的长发挽了发髻,簪著珠玉宫花。身上几重熏香华服,比那天更豔丽。脸上,甚至施了点薄薄的脂粉,美到极致,反而不像真人,似个精雕细琢的人偶。
戎骞旗坐在椅子里,看著这个比他的儿女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昔日那点妒意早被怜悯所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