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想知道,这些天来,我究竟在想什麽吗?」
列丹弓抬头看著眼前高大的身躯,抿唇一笑,道:「我又何必要问?」
「莫非你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会晓得你在想什麽?」
「那你──」一天又一天,不问不疑地陪在我身边,又是为何?
列丹弓似乎明白楚云溪眼里的质疑,笑答:「我虽不懂你心里在想什麽,可看你的表情,我懂……我懂你此刻的挣扎与懊悔。」
「为何?」
就连父皇都不懂他所思所想,这少年将军,又岂会知晓?
列丹弓笑而不答,握著楚云溪温热的掌心奔出漏屋,直至二人奔出了汗来不及换气这才停下急奔的脚步。
列丹弓指著坡脚下收拾农具准备日落归返的农夫、指著结实纍纍的田园,严肃地开口:「三年前,这片地上被烈火吞噬,征伐南蛮的军伍健踏过这里的每一块泥土。带回了千名战俘、百名妇幼,当著京城百姓的面,在城墙上悬挂南蛮贼子们的头颅,被斩断的脖子处落下的鲜血,在南城门下足足滴了半个时辰。」
「……」
没有理会楚云溪的静默,列丹弓就像个茶馆拍案的说书人,娓娓道来三年前的那桩惨烈。
「当年,皇帝为此设宴庆功,领头功的不是带军征伐的将军,而是这一切事端幕後主导之人。此人睿智忠义,京城百姓无不景仰称赞,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则天下太平、海晏河青。这个人虽然从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却凭著展於纸上地形图,精准无误地判别南蛮可能设陷攻击之地,就连对方兵败逃窜窝身之处,也盼别得分毫无差。也因为我朝将领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个月内攻克南蛮,取下贼人首级,光耀帝王威仪。」
列丹弓顿了顿,扳过楚云溪的脸,四目相对,字字句句如鞭如笞,狠狠抽打在楚云溪这三十天来愧疚懊悔的一角。
「这个人,皇族,高贵而聪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亲儿,我朝尊贵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云、溪!」
楚云溪眦目欲裂,自责、懊悔、愤恨、屈辱……百般滋味杂陈於心,胸口上犹如被大石重压,让他无法呼吸。
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吸气,空气好不容易入了肺,却彷佛每一丝空气都带了尖刺,每一吸气,便死死扎在胸中,剧痛逼得楚云溪背脊发汗,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再一次吸气的动作。
木偶,从四肢末端起始,迸裂了、折断了、粉碎了……
这些日子来,被脓血层层包裹不愿直视的溃烂,被列丹弓拿著尖针不留情面地戳破。榨出了黄脓、喷出了黑血,却有种轻松的舒坦。
化了脓的伤,恶臭、溃烂、生蛆,却被捂著掩著,烂了心志、溃了抱负。
出宫前允诺列丹弓的话,被自己忘得一乾二净,自怨自艾沉沦在往昔无意造成的惨剧。
不出宫门,不识江山。
流放路上,所厅所闻,屡屡超出他原本的认知。
原本,自负地认为,他不像父皇蛮横残暴,心系百姓,一心只求能有所作为,减轻百姓劳苦,让他们都能拥抱幸福安康。
却原来,他所做所为,仅是一厢情愿。
从来没有走入人群、从来没有踏上百姓所生所仰的土地、更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一个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只凭自己单方粗鄙的想法,自以为善意地替老百姓认定他们会要什麽,可从来不曾问过任何一人,自己所想,是否正确?
就像南疆惨剧,三年前接了驻守边将的上奏,听了将领愤慨怒诉南疆贼子如何嚣张跋扈,乱我边城杀我百姓。於是,在九重深阙的太子殿内,一道又一道的军令连夜南下。
如今冷汗重思,却发现当年的自己,竟未有片刻想过,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前赴南疆一窥究竟。将领之词是否可信?若可信,可信者又有几分?
攻克、擒贼、得胜……
自以为维护了我朝黎民的安危,然而那一颗颗滴血的头颅,可能只是此时此刻,自己眼前那些挥汗收拾工具的无争农民,与一旁欢笑迎接他们返家的妻子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