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打发了两个丫鬟下去,梁锦往桌上一坐,既不去接那盖头,也不说话。就侧坐着,时不时的拿眼瞟着。他这妻子静得连盖头都没晃动一下,那些烛火似乎也跟着他静止了,没有丝毫颤动。

过了好一会儿,梁锦妥协似的轻叹一口气,像是下了赴死的决心,破釜沉舟的起身挪动过去,每一步都前所未有的沉重。

艰难的走到何须问面前,犹豫着伸出手,终于掀起了那块红盖头。

梁锦借着烛光去打量那张脸,那是一张周正的脸,谈不上多好看,眉眼清澈,唇像两片胭脂点雪的花瓣,脸颊不似其他男儿一样棱角分明,还有些微婴儿肉,眉尾上头还有颗小痣,像是要落在杆上的一只蝶影,又像甩溅到澄心纸上的一小滴墨。

梁锦在心里抒了口气,没有想像中可怕,他并不像个鬼,也没有涂脂抹粉,长得清清秀秀的。

何须问微微抬起头去瞧他,平静的就像去看一个道上的路人,没有惊艳,没有惧怕,没有忐忑,没有任何涟漪。

梁锦看他这模样,心道很好,如果他表现得羞怯了,都不知道今夜自己要怎么和他共处一室,同睡一榻了。

随后又是漫长的沉寂,梁锦倏地有些尴尬起来,一开口竟然让人好笑:“要不?歇息罢?”

何须问点点头,只说了个:“好。”

脱掉外衣,两人躺在床上。梁锦不自觉的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拢在肚子上,规规矩矩的躺着。

好一阵,死寂得没有任何声音,梁锦燥燥的睡不着,憋出一句:“要不……把灯吹了罢?”说着也不待人回答,坐起来,像重获自由似的松快了下四肢,走下床,从离得最远的开始,一个烛台一个烛台的吹灭。

每靠近床榻一步,他就浑身不自在一点,缓缓的,又把他的身体僵硬起来,看着床边的两根龙凤烛,突然回想起华浓之前说的话:“龙凤烛可不能熄,得燃到天亮,嬷嬷说了,这是洞房花烛夜的规矩,代表夫妻两人长长久久白首到老呢。”

梁锦心笑:本公子才不信这些俗话,不能长久才好呢!而后毫不犹豫的吹灭了烛火,摸索着,爬上床去。

他脑袋里乱乱的,浆糊似的搅在一起,迷迷糊糊之间竟睡着了。

待到天亮时,梁锦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是:这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伸头看妆案那边,无所事和长生已经在伺候着何须问梳洗了。

两个丫鬟见他醒了,赶紧见礼。长生比无所事多说了几句,随后华浓领着小丫鬟们进来伺候梁锦梳洗。

华浓一进门就扬着笑:“梳洗完了少爷和少夫人得一起去给老夫人和夫人请安呢!”她声音透着清爽:“少夫人昨夜可睡得好?”

何须问转过身冲他点头:“很好,多谢你。”

华浓听了心里轻快,这少夫人不亏是男子,并不像那些高官家的女子对她们丫鬟那样带着傲慢,看来是好伺候的:“少夫人您客人,有事儿您随时吩咐我就行,我叫华浓,是少爷院里的大丫鬟。”又指指云裳:“这是云裳,也是这院的大丫鬟,从今后我们一起伺候少爷少夫人!”

何须问听她说话,看她的笑容,就像看到山茶花开了一样,使人和煦,便示意无所事给了打赏。

无所事和长生也像华浓一样给梁锦介绍了自己,长生便罢了,还是话多,谄媚着想引起他的注意,这样的丫鬟梁锦也见得多了。

只是听了无所事说完话,好笑起来:“你这名字有意思!”

长生见无所事比她更得重视立即就不高兴,在心里直咒骂她,无所事只淡淡的答:“少爷过奖了。”

梁锦领着何须问往老夫人院里请安去,一路上过了好几个院落,道路两旁是开得茂盛的樱花,风一扫过,就荡了漫天,落在何须问的衣服上,他穿了件檀色的圆领袍,胭脂一样的花瓣,像在他身上荡起的一点点水花,梁锦止不住的手欠,去他肩头捉下一片来:“都说人与桃花相映红,果然是真的!”惊觉自己失了言,掩饰的咳了两声:“……我们家这园景如何?”

“……”何须问侧过头看他:“甚好。”无惊无喜的神色,冷冷淡淡的,让梁锦像被打了霜,有几分怨他不热络,他是被恭维惯了的,扔了那片花瓣,负着手往前越过他几步:“快点走,长辈们还等着!”他这一变脸,搞得何须问云里雾里,只好跨开步子跟紧他。

厅上已经呼啦啦站了一堆人,家中女眷都来了,婆子丫鬟一大堆,大多数是趁着机会来看这个男少夫人的,坐在上座的两位,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身体富态,周身的绫罗绸缎,发间插着几只黄金锻造的花朵样式的金钗,蕊忠镶着的都是名贵的宝石,想必就是老夫人了。另外一个也是雍容华贵,眼角眉梢有几丝皱纹,端正的挺着腰肢,该是大夫人李氏。

下头还坐了两个年纪稍轻的妇人,一个也是穿金戴银的富贵样子,另一个逊色许多,低垂着眉坐在那里。

“给奶奶母亲请安!”梁锦担心何须问叫错人,先领着头行礼,何须问才站在他旁边跟着规矩的行礼。老夫人一双眼睛盯着梁锦,脸上一笑,皱纹就堆叠起来:“你这么早来做什么?怎么不多睡会儿,叫丫鬟领着他先来就是了。”又让丫鬟端了张凳子在她跟前,叫梁锦坐。

这个“他”,该是指何须问,冷冰冰的,不屑一提的样子,何须问已经预料到了,站在她们中间,头垂得低低的,腰板却挺得很值,梁锦坐在上面看他,没防备的像被戳了一下心,颤颤的跳了一下。

老夫人眼眸一落在何须问身上,就吊起脸来:“如今你进了府,应多替你婆婆分忧,现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婆婆一人打理着,她一个人管着几百口人也累得很,你早早的学着,让她也轻松一些。”她不再看何须问,语气冷冰冰的疏离着,这话头里,分明震慑他是真,让他管事是假。

何须问抬起头应了一声:“是。”李氏这才看清他,一看,就愣住了,眼睛还在他身上,却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千里之遥的人。

前程往事扑面而来,像是回到了某个和暖的午后,她正坐在秋千上,后头有人轻推着她,嬉嬉闹闹的正与她说话。一晃神之后,心头百转千回,眼里似要滚出热泪,忙镇住了,对何须问和颜悦色道:“到了这边还习惯么?”

老夫人扫了李氏一眼,心里不满:这不是个正经的媳妇,你倒是端了个正经婆婆的姿态,便捏着嗓子“哼”了一声:“锦儿,你回去歇着吧,我再叮嘱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