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求侠 群青微尘 3489 字 2022-08-27

王小元趁机往门外蹿去,一溜烟跑了。余光瞥见他家这暴脾气的主子已从床上奋袂而起,咋呼着冲到槅子前。所幸金乌腿脚不灵便,瘸着一条腿,半天没追上。王小元早蹿到二门前,回首看时,却见金乌从正房前的石阶上骨碌碌地摔了下来,狼狈地滚了一身的雪。

金乌想爬起来,却似是打滑了般手脚垂软,凌乱的发间露出一只幽碧的眼,恶狠狠地盯着他。王小元打了个寒战,却依然硬着头皮冲他喊:“少爷,是你不好,谁让你说我的坏话,还怪我送东西给你?我就在这儿,你来追我啊,若是追上了,我再给你打二十板子都成!”

可金乌着实爬不起来。剧痛在此刻于身躯中酝酿,好似烈火般灼烧着五脏六腑。一相一味发作得日渐频繁,金乌却从未适从过这种苦痛。王小元跑走了,四合院里冷清而死寂,只有雪片轻盈地落在灼烫的脸侧,融作泪滴般的水珠。

他忍着痛,爬起挨到石阶边,茫然地望着灰白的天穹。金乌想,这就是一相一味的滋味。他从来是个争强斗胜的人,玉求瑕当初捱了数月,从夏忍到冬,他也绝不能输给那呆瓜。

冬至过后的日子寒风侵肌,手脚如冰僵了似的动弹不得。金乌靠着石阶昏睡了过去,他梦见白雪里有两个影绰的背影,一个挺拔而颀长,鳞甲锦袍,是个英武里透着儒雅的男人。男人身边立着个短衣革靴的女子,一头乌漆漆的长辫,辫尾系着只小小的金刚铃,风曳动时清脆作响。两人并肩而立,在院中游廊上静静地看着雪。院里花台上栽着秋海棠,此处是他们曾活过的居所,还有棵硕大的紫褐树皮的老梨树,春来时会在枝梢上顶着如雪云似的梨花。

金乌看着他们虚渺的背影,心中忽而满溢着悲戚,溺水一般喘不过气来。兴许他已往黄泉踏出一步,这才会想起亡故的双亲。

有人用柔软的帕子擦拭他的面颊,轻声唤道:“五哥哥…五哥哥!”

眼皮似灌了铅般沉重,金乌疲乏地睁眼,只见左三娘蹲在自己面前,焦急地望着他,“怎么睡在这儿?是那毒发作了么?”

“和王小元…耍闹罢了。”

左三娘一半忧心,一半哭笑不得,用绢子细细地擦着他脸上的伤嗔道。“耍闹能跌成这般模样么,瞧你额上的伤都裂了!我本以为你和那姓玉的待着能有个人样,好歹也能伤得少一些,怎么如今反重了许多?”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扶金乌回了房,好不容易把他折腾回了榻上,搬了张小马扎坐在一旁,撑着下巴扑闪眼睫道:“五哥哥,我来这儿也有一段时日啦,有些话想同你说。”

金乌又直勾勾地望着窗外,仿佛是想在雪里追寻那呆瓜的人影。“你说。”

“你得依我几件事。第一,你家宅子的药柜里空落落的,余下的一点药材也不懂得拣出来晒,都发霉啦。我要治你的毒,简直就同无米之炊一般。”左三娘吐着舌头,眼里亮晶晶的道,“过几日你得带我去镇里玩儿,给我买糯米桂花糕吃,我就替你抓些药回来。”

“嗯。”金乌显然心不在焉。

左三娘那秀美的面容忽而紧蹙,龇牙咧嘴地狰狞威胁道。“第二!你得离那姓玉的小猢狲远点儿!我瞧你每回看他都心乱如麻、大发雷霆的,会要你肝火愈旺,咯血愈重,索性眼不见为净,少和他来往的好。”

金乌总算把目光收回,转头迟疑地望着她:“真的?”

三娘认真点头。虽说这其间也有她私情作祟,但金乌确是见了王小元便愈发心乱,神思不宁,病症也随之重了几分。

“这倒遂了我的心意,”金乌反道,“我恨不得他厌恶我,离我越远越好,如此我死时他便能拍手称快,而非嚎啕大哭一场。”

女孩儿深深地叹气,微垂了眉眼道:“恨得深,记得也会愈深。要是他哪一日想起,岂不是更会哭天抹泪?我知道他想救你,你是他唯一想救的人。”

“但他会因萍水相逢之人的悲欢而动容,也会为一面之缘奋力拼命。他不想叫我伤心,我也不会想让他难过。”金乌道。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儿,神色有些乏了。毒发后的日子总是格外困倦,此时他慢慢眨着眼,问道,“还有么?你方才不是说要我依你三件事么,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左三娘微微闪过了他直射而来的目光,晃着套着丝面履的小脚丫,忽以天真的口气道:“…三娘还没想好呢。”

金乌几乎无话可说:“那你怎么信口便来三件事?当我菩萨么,先在我这儿欠下一个愿,来日再许?”

月盘从厚重翻涌的云海里探出,和着云纹铜油灯盏里的火豆子晶莹发亮,房中像盛在暖浪里,四处氤氲着柔和的光与影。左三娘娇俏的影子落在青石砖上,顽皮地曳动。

“对啦,正是因为没想好,所以我要你活到我想好的那一天。哪怕是我的心愿许好了,我也想要你陪在我身边,永远护着我。”

女孩儿笑盈盈地看着他,言语听着似有些嗔怪,眼里却荡漾着曛暖的光:“五哥哥,我想要你活下去。我才不要你死,一辈子都不要。”

第194章 (六十六)风雪共恓惶

银粟飘零,琼芳碎堕,栅路檐瓦宛如素裹银装,驴骡拖着沉重的柳木双轮车,在雪面上留下一串深深的印子。天色看着晦暗清冷,街中的廊房却热火朝天,缘因今儿正赶着庙市的日子,卖靴鞋布袜的、蒸猪脂白米团子的、走解的,闹哄哄挤作一团,似能蜩沸十里。

王小元一大清早便被木婶撵起来,从下房里跌撞地出来,赶着为骡马喂酒糟草料,给清油车铺好软垫。他先几日在柴房里过的夜,本是不畏寒的,却不知怎的竟染了风寒,头脑晕乎,淌着鼻水。金少爷今日要出门,左三娘也随着一起去。他在车棚隙儿里瞥见三娘正同金乌言笑晏晏,但见她一身靓丽的水纹锦绣裙,还仔细地描黛抹脂,花枝招展,一副情痴模样。王小元心里酸楚,怯怯地收了眼,垂下头去。

左三娘这时却跑过来敲着窗子:“傻小元,待在那儿不许动!咱们很快便上来啦。”

“不…动?”王小元拖着鼻涕,懵懂地问,“为啥?”

三娘道:“傻子,你也得来呀!一会儿去街里抓些药回来,这一回得添多些,你得帮着点手。何况你不是也受了风寒么?”

王小元不知说啥好,慌忙起身道:“我…我去前室里和车把式坐着。”他才猫着腰,要掀开帘子往方舆外钻,却见一个身影先拦在了面前。金乌冷淡地仰头望着他,身着灰鼠毛一裹圆,怀里抱着汤婆子,惨白的额上裹着圈细布,遮着先前被王小元撞裂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