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求侠 群青微尘 3948 字 2022-08-27

日头一点点地落了下去,火光愈来愈亮,天色也愈发黯淡。左三娘心急如焚,手上不小心撞了许多水泡,发红痛辣。眼前仍如迷阵般摆着许多铜鼎,辨不清东西南北。她重复着开鼎、取丹、剖药的举动,不厌其烦地抹着汗水嗅闻丹丸的气味。

铜鼎,铜鼎,铜鼎。满眼都是泛着辉光的铜鼎!盘龙纹在她眼帘中渐渐蠕动扭曲。左三娘头晕目眩,一股恐惧感忽而涌上心头,她仿佛要在这奇诡的鼎阵中消磨余生,低矮的鼎炉化作高耸的城墙,而她在其中漫无目的奔走磕撞。水汽弥漫,将谷人的面容遮起,若有若无的笑声从旁处飘来,仿佛在嘲弄着一无所获的她。

她惊恐地数次仰首瞥向天际,如墨的夜色开始侵染山谷。日头只在山尖儿上留着一线金边,仿佛一抹薄云就能将它吞噬殆尽。

不知埋头忙碌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被药烟熏得两眼热痛,身子疲累而神魂疲竭,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无谓地在沙池里翻搅,试图找到一枚金粒。兴许还丹就在下一个药鼎中,左三娘惶乱地安慰自己,却缕缕受挫,一颗心早已沉到谷底。

木双儿在木台上晃着小脚丫,从头至尾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像在看因被水流冲散而惊惶的蝼蚁。左三娘茫然无措,在铜鼎间奔波忙碌,细汗布满光洁的额头。她是那么拼命地想要找到那枚能挽救人性命的还丹,仿佛将那小小的身躯中一辈子的蛮劲儿都放泄了出来。

可她并不会知晓,这一千六百八十八只药鼎中,并没有放着还丹。

“真蠢啊,傻妹妹。”木双儿撑着下巴,慵懒地望着那个心焦忙乱的身影。她眨巴着眼望了一会,怔怔地呢喃道,“姊姊也骗过你这么多回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怎么还会信我呢?”

她的妹妹又笨又容易钻牛角尖儿,平白地就信了自己的提议。木双儿将她带到丹房,就是想磨灭她的最后一丝希望。木家从一开始便不想将还丹交予她,左三娘注定要空手而归。木鸭公和枫荷梨早看穿了她的恶劣心思,却也由着她去诓骗左三娘,因为还丹着实是件宝贝物事,不应去救个与万医谷无甚缘分的人。

木双儿的目光落到了左三娘的两手上,再见时她的手指依然嫩白细腻,看来这些年未干过甚么粗活,但这双手此时却满是烫红的水泡。三娘眼里噙着泪花,锲而不舍地在药鼎中翻弄,挟出一粒粒丹丸,一对眼在火光里潋滟莹亮,看着愈发教人垂怜。

但时候到了,木双儿默然地望向天边。日头已沉坠入山间,茫茫密林与青灰瓦仿佛被黑纱幔子笼上,再看不真切。她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木台上搭着个架子,悬着只杉木大鼓,木双儿也未拾起鼓槌,而是用力地在鼓面上踹了几通。

鼓声如轰雷般闷沉作响,倏时惊起一林飞鸟,鸟翅杂乱地扑啦闪动,漆黑的影子又融化在夜色里。左三娘惊得抬起脸来,她满脸泪痕,震惊地望向木双儿,颤抖着唇一言不发。

女孩儿冷酷地对她笑道:“时候到了。你没找到还丹。三儿,放弃吧。”

谯楼坪上静静的,只听得见炭火燃烧时的迸裂焦滋声响。左三娘只觉自己的心跳声响得更甚,每一下都拽着胸口,仿佛要把自己往泥潭里拉。她觉得难以置信,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她翻开了两百一十七个铜鼎,从其中取出丹药一一剖开,可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那枚能救人性命的还丹。时间太紧,铜鼎又如此之多,她几乎要将两腿迈断,都寻不到她要找的那个药鼎。

一刹间,眼前昏黑朦胧。左三娘的身子摇摇欲坠,她拼命而惶乱地摇头,再度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木双儿,恳求似的发问。“姊姊,你方才说了甚么?”

可木双儿却没能体恤地说出她想要的那个答案,只见这小小的姊姊在木台上舒服地坐了下来,两只纤细而洁白的腿交叠,既怜悯又冷漠地盯着她。姊姊的红唇一翕一合,吐出残忍的话语。“我说,你已经彻底输了,三儿。还丹不会给你。你怪我也好,怨爹娘也罢,都不会交到你手里。”

“你若是要走,那便走罢。”

第216章 (七)别拈香一瓣

心忽地坠了下去,像落进了无边的泥沼里,一刻不停地被汹涌浊泥向下揪扯。

左三娘愣愣地仰着头,直到木双儿的身影在眼眶中盈着的泪花中模糊,一点点地湮没在如墨夜色里。她颓然地坐下,丧气地垂着脑袋,呆怔了许久,疲乏感从四肢百骸涌上,蚁噬着一触即破的内心。直到如今她才发觉自己手掌彤红,被铜鼎烫得痛辣难当,两腿在奔波之下也似被拗断了般疼痛,再难动弹。

泪珠子啪嗒啪嗒地从她眼里落下,她抽噎着抱起了膝盖,像孤苦无依的弱小困兽。偌大的谯楼坪上,沸水与白汽弥漫蒸腾,铜鼎密如星点地沉默矗立着,在灼热里透着一丝苍凉。三娘蜷缩在铜鼎的阴影里,直到谷人们撑着火把在坪外聚拢,七嘴八舌地道。

“三儿,够啦。坐在那儿脑袋会被烤晕的,你且出来。你的手烫伤了罢?咱们有蓝桉膏给你敷上。”

“谁不想要还丹呢?前些日子俺们家老太要走了,俺们也向鸭公又拜又求的,可心里却懂这稀贵玩意儿怎能落到咱们手里?死生有命,听说在谷外,要是哪个地被兵马踏过,那处的人二三十岁便丢了命儿咧。咱们能在世上活五六十年,可算得高寿啦,还求这玩意儿做啥呢?”

谷人们粗拙地想安慰她,可左三娘愈听,金豆子就掉得愈发厉害。她将额抵在膝上,心中刀割似的难过。谷人尚且能活到天命之年,可金乌十四岁时便同她说过自己活不长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却又小心翼翼地活着。如今想来,他总是副活着便像是亏欠了谁一般的样子,这才做得出代她饮下蛇天茶的蠢事。可他还未到取字的时候,到如今只活了十九年,却日日如活在血河地狱里。

左三娘胡乱地抹着眼泪,踉跄着站起身来。谷人们欣喜地踏上坪来,围在她身边,以为她终于没了拿到还丹的心思。

三娘擦了擦眼,问:“每次有人来讨还丹,姊姊都会让他们来谯楼坪上来认哪只鼎里有药么?”

有个汉子点头道,“是啊,双儿每回都会要来讨丹的人来这坪上的鼎中找还丹。但这儿足足有一千六百余只鼎,寻常人顶多开得一百只鼎,时候就到了。”

又有人惊叹道,“三儿是最厉害的一人了,这回竟开了两百一十七个!”

说着谷人们一面赞叹,一面拍起手来,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可左三娘却听不下去,她垂着脑袋,紧抿着唇,谷人们的欢声笑语仿若某种莫大的讥讽,如针尖般一下下戳着心头,刺痛难当。

她最后一狠心,用力地咬紧了牙关,猛地将手高高抬起。

谷人们惊奇地往她举起的手臂上望去,只见她掌心中攥着一只琉璃瓶。瓶里盛着漆黑的水液,在火光中漾着异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