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尹湄不曾信任过陆无归,陆无归也不会对她交底,他们仅有的几次合作都是在明哲保身且有利可图的前提下,到了如今这紧要关头,又是在周绛云的眼皮子底下,陆无归来找她做什么?
沉吟片刻,浴桶内的浮冰骤然碎裂,尹湄从水中站起身来,运转内力蒸干水汽,随手扯了一件衣袍披在身上,冷声道:“请进。”
陆无归推门而入,只见尹湄披头散发地坐在桌边摆弄茶具,假惺惺地告罪道:“原来尹长老正在沐浴,真是唐突了。”
“陆长老深夜来访,总不会就为说几句虚伪客套的话吧?”
陆无归微微一笑,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寒意,道:“虽是盛夏酷热,女儿家还得少沾寒凉,以免日后年纪大了遭罪受。”
尹湄意有所指地道:“咱们这些走跳江湖之人向来是朝不保夕,眼下过得舒坦便是,哪有命奢望长远?”
“人生一世,若是连个念想也没有,未免活得太过悲惨了。”陆无归轻叹一口气,“你年纪尚轻又前途远大,与我们这些黄土埋半截的人大不相同,只要小心谨慎,做事三思而后行,未尝没有长远之日。”
这话听来只是长辈的寻常劝勉,却如一根刺扎进了尹湄心里,她微微眯起眼眸,笑道:“有些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敢问陆长老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难道就不曾做过一件冲动的事情?”
陆无归细细想罢,苦笑道:“不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时候明知不可为仍要为之,便是这个道理了。”
“既然如此,陆长老就请回吧。”尹湄淡淡道,“你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自偏向虎山去,咱们两不相干。”
陆无归失笑,忽而道:“果真是一脉相承的倔脾气,你像极了无瑕。”
尹湄的神色陡然转冷。
四年来,这是陆无归头一回在她面前提到玉无瑕,也是第一次捅破那层窗户纸,危机感瞬间化作阴云笼罩在尹湄心头,可她没有当场发作,岔开话题道:“陆长老若是困糊涂了,不如尽快回去睡上一觉,我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陆 无归自顾自地道:“无瑕当年进补天宗的时候,年纪与你差不多,她天生一张美人脸,身段软脾气娇,在同批女孩儿里最为出挑,当时的沈宗主有意抬举她,让她去 给自己的儿子做侍妾,这在其他人眼里是一步登天的好事,结果无瑕非但没应,还自请入了销魂窟,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温柔乡即是英雄冢,那销魂窟就是这样一 个表面光鲜内里藏污纳垢的地儿,她不肯做少宗主的侍妾,却肯去做婊 /子,无数人辱骂她不知羞耻,可我知道她是心气高有所图,毕竟做少宗主的侍妾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做了销魂窟的婊/子,她可以踩着无数男女的脑袋往上爬。”
正所谓为尊者讳,尹湄对玉无瑕的过往自当有所耳闻,只是她视玉无瑕如师如母,觉得那些事情于玉无瑕而言是不堪回首的耻辱,如今听陆无归这般说起,她先是恼怒,而后却有了别样的感想,本欲发作的火气也按捺了下来。
“销魂窟那地儿不仅腐蚀男人的雄心壮志,也会榨干女人的精神骨血,很多花儿一样的姑娘进去不到半年就会枯死,可是无瑕在那里熬了三年,除了周覃,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熬下来的。”说到此处,陆无归抬起眼,“周覃是那时的销魂窟掌事,也是如今这位周宗主的生父。”
他满意地看到尹湄为这一句话变了脸色。
“补天宗里没有好人,周覃并不例外,可他也没坏到流脓,至少不会故意残害手底下的姑娘,也会对一些好苗子多加照顾,无瑕就是在他的关照下熬过了几次生死劫,认他做了义父,甚至周宗主出生便没了娘,是被无瑕这个义姐从小哄到大的……如此一来,他可算是最熟悉她的人了。”
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陆无归定定地看着尹湄,似笑非笑地问道:“连我都觉得你跟她像,何况是周宗主呢?”
屋里没有风,尹湄却觉得浑身发冷。
“莫怕,你该庆幸才对。”
杀气四溢,陆无归却恍若未觉,放下空茶杯,对尹湄道:“我跟了周宗主十几年,他是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之人,哪怕如谢青棠那样被他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属下,还不是说弃就弃了?纵观娲皇峰上下人等,唯独你被他另眼相待,这点可有察觉?”
尹湄一怔,喃喃道:“我还以为……”
“实不相瞒,早在你入门第一年,周宗主就让我去查了你的底细,你是知道我这人怕死,既然知道他对你起了疑心,哪敢为你粉饰遮掩?”陆无归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装模作样地查了一番,然后告诉他,说你是无瑕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