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的血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变冷。
秋冬之交的时节,寒气似乎提前涌出来,浸透了他的全身。
“你杀不了我,他知道你没有那个能力。”他冷静地说,“让他证明给我看,让他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问,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你就会引颈就戮吗?”
“让他先证明给我看。”
片刻后,归远岫说:“不用证明,只需要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后,火流星会赶在天亮之前出现。”
“可是,”他又道,“陨石一旦进入大气层,三分钟就会撞击地表。到那时候,我们就只剩三分钟的考虑时间了。”
许振说:“我们等。”
摩托车驶上了海湾大桥。
一个漂移,停在栏杆旁边。
许振和归远岫下了车,走到栏杆旁边,俯瞰着怒吼的海洋。
去核电站已经没有了意义,现在,他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
许振扶着栏杆,一寸一寸矮下身子,蹲在地面上。
最后,他把两条腿伸出栏杆外,坐在大桥的桥边。
“许振。”归远岫用同样的姿势坐下。
“我有点累……”许振喃喃道。
两个人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上,双手抓着栏杆,动作和神情异常同步。
归远岫苦中作乐:“你看咱俩像不像铁窗泪?”
“别跟我说话,我真的很累。”
归远岫沉默。
几分钟后,防空警报响彻云霄。
无数架直升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海面低空飞行,边向临岛湾的方向疾驰,边撒下一路广播。
“全体居民请注意,现在突发特殊情况,请全体居民立即撤离临岛湾,向临州市外围疏散,请全体居民立即撤离临岛湾……”
许振死死抓着栏杆。
“不,我不相信,再等等,再等等……”
一个小时后,天边泛起了星辰的亮光。
不是启明星的光,是一颗流星的光。
许振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温度,也被这星光带走了。
他说:“你动手吧。”
“许振……”归远岫颤抖地伸手,抚上他的脖子。
三分钟。
归远岫迟迟不肯动手。
许振直接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喉结上,最后一刻,他很平静。
“核电站附近有上万居民,临岛湾生活着几十万人。这一万个人会直接死于爆炸,几十万人会间接死于辐射,整个临州都会毁于一旦,首都距离这么近,也难幸免。”
“我扛不起几十万人的命,扛不起十万平方公里的废土,扛不起一个国家的陷落。”
“归远岫,”他闭上眼睛,“如果有来生、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再这样犹豫了。”
“我会抛弃自我怀疑,再也没有瞻前顾后,坚定不移地去做我该做的事。前进、超越、变强!”
“如果有来生,我不会再让我们两个陷入这样的境地,绝对、不会。”
“我要强大到,让所有人为之颤抖,为之匍匐……”
两分钟。
归远岫拿开了手。
“可惜没有来生了。”
他说。
“你扛不起,我来扛。”
许振倏然睁眼。
“你说什么?”
归远岫站起来。
他身上仍是那件黑色的背心,从废城区冲上海湾大桥,一路迎着刺骨的寒风,两人竟丝毫未意识到他穿得这么单薄。
但现在,许振意识到了,完全意识到了!
归远岫伸手在胳膊上一抓,竟然生生抓下一块肉来!
森森白骨顷刻裸/露。
这刺骨寒风,现在是名副其实了!
他高举自己手臂的血肉,往地上一砸,癫狂地嘶吼:“我不要了——我不要你施舍的这身破肉!”
刷——另一块肉砸在地上。
只消三两下,他就把自己的左前臂拆成了骨架!
根本没有丝毫血迹,他的肉和血早已融为一体,利维坦之泥苏醒后,他的身体构造就完全变了。
“我不要了!”他大笑,“没有脸皮!没有热血!就连心肠也无处安放!!”
“这样的身体,要来何用?”
“许振,你要么?你要么!”
他把一条一条的血肉捧到许振面前。
许振一点、一点地起身。
一步、一步地走到他近前。
许振紧紧攥住了归远岫的手。
两人交握的双手间,血肉瞬间消失不见。
直至此时,格罗萨终于疯魔。
“你做了什么——你怎么敢!”歇斯底里的机械合成音在归远岫脑海里冲撞。
归远岫一愣,随即大笑:“好你个狗东西,果然藏了一手!”
“狗东西骂谁?”许振尖锐的骨手插入他的臂膀。
归远岫猛然抓住这只手,格罗萨再度控制了他!
然而他控制得了他的骨骼,却控制不了他的声带,控制不了他的头脑和心,更控制不了利维坦之泥!
归远岫一字一顿地对许振说:“帮、我。”
“我不要了,这身血、这身肉,全、都、不、要、了。”
“让他毁灭临岛湾吧,让这身血肉——和临岛湾同葬吧!”
刷——肩膀变成了白骨。
刷——背心撕成碎片,肋骨已然裸/露,心脏在其中蓬勃跳动,许振刻下的那道印痕还未愈合。
刷——腹腔撕裂,肠子涌出。
刷——
格罗萨接管了归远岫的骨骼系统,试图与许振抗衡。
敌不过许振的右侧身子,就专攻左侧。
归远岫的肩膀变成白骨时,许振的左手骨被捏碎。
归远岫的肋骨露出时,许振的胸膛被击中,及时格挡,左肋依然碎裂,心脏险些被击穿。
归远岫的腹腔撕裂时,许振的左盆骨化为齑粉,左腿瞬间瘫痪。
一分钟。
被凌迟的骷髅和半身碾为粉碎的血人相拥跌倒。
“临岛湾生,我们生。”许振直视归远岫的双眼。
“临岛湾亡,我们亡。”归远岫直视许振的双眼。
透过这双眼,仿佛透过茫茫宇宙,质问着那个高悬天外的主宰者。
格罗萨要毁灭的临岛湾和要杀的许振,都与归远岫同生同死。
弱者的命运,只在强者一念之间。
三十秒。
陨石距离地表还有44公里,炽光高亮,黎明提前覆盖大地。
许振和归远岫全都目露绝望。
归远岫放弃了控制权的争夺,任由格罗萨彻底控制自己。
动手吧。
这一次,真的动手吧。
两人对视,看懂了对方要说的话。
看懂了那一模一样的心事。
你能背负十万平方公里的焦土,能背负几十万性命的死亡,可你能背负一座首都的沦陷、一个国家的衰落吗?
她是那样的拼尽全力、流尽血汗,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才得以屹立在世界之巅,保护自己的人民平安喜乐。
她是你的祖国!
“44公里……”
张宏绝望瘫坐。
不同于一个小时之前,此刻的实验室里,挤满了人。
人群一片死寂。
卫星拦截失败了,导弹拦截也失败了。
44公里的距离,30秒的告别时间。
30秒过后,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几十万人类的性命,都将化为飞灰。
29秒。
28秒。
27秒。
突然——张宏发了疯地大叫起来:“啊!!!”
他抓住身边人的胳膊猛扽,“我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疯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看到、我看到——”
被扽住胳膊的人丝毫也未感觉疼痛。
事实上,所有人都恍惚了。
为什么他们看到——
实时监控的大屏幕上,那颗飞在天空中央的火流星——
突然崩裂了?
“不、不是假的……”他们泪流满面地发现。
“陨石爆炸了!”
“陨石自己在空中爆炸了!”
“为什么!是承受不住大气压强吗!?”
“不知道!但是陨石碎了!危机解除了!”
“别高兴太早,碎片多大?会不会伤到人?有没有击穿核电站的风险?”
“没有!碎片体积出乎意料地小,速度也大大减缓,落地之前就会烧成灰烬!”
“那就好,那就好……”
许振和归远岫躺在地上。
看到了一场美不胜收的流星雨。
这个时候,归远岫竟然有功夫说:“我们赢了,可以……许愿……了。”
“闭嘴。”许振翻到他身上,望着他的眼睛,“格罗萨先生,我知道你能听见,归远岫还有救,利维坦之泥还能回来!请允许我带他进入游戏,进了游戏就有办法救他!”
“在这里进游戏?你他妈果然藏了不止一手。”归远岫疲惫地说,随即就晕了过去。
然而,他的脖子却被控制着,点了两下。
沉星城角斗场,某个候场房间里。
花木槿沉默地看着房间一角。
圣塞缪尔的身份铭牌被扔在那里,它是沉星小径的落点。
之所以放在花木槿这里,是考虑到如果许振遇到致命的意外,她可以替他治伤。
这本是突发奇想,没想到今天真的排上了用场。
先是飞进来一块又一块带血的肉,把花木槿吓了个够呛。
没过两分钟,他哥哥抱着一个白骨森森的少年摔了进来。
“许振!”花木槿急忙跑上去,一看他哥的伤势,简直要疯了。
“谁把你搞成这个样子?”
“不忙,先、先治伤。”
花木槿的治疗能力既逆天又鸡肋。
可以恢复五分钟以内的任何伤势,但对五分钟以外的束手无策。
幸好,许振今天这身伤在她的治疗范围之内。
她让许振平躺,把手按在他的额头上,感受片刻后松了口气,“算你命大,五分钟之前还是个健康人。”
一朵木槿花形状的白色火焰升腾起来,包围了许振全身。
这些火焰并不灼人,反倒像温暖的水流一样,抚慰着许振的疲惫。
花木槿灵性有限,最多治疗一个半人。
许振感觉自己恢复得差不多了,忙说:“先给他治。”
“他是你的谁,”花木槿皱眉,“竟然直接用沉星小径把人带进来了,不怕暴露吗?”
一看归远岫的脸,她惊了,“怎么是他!”
“哥,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