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母女俩自然是不欢而散的。裴太太和女儿吵了一架,眼见女儿哭得泣不成声,又想起她适才被退婚,也正是可怜,便忍不住心软了一下,许她再去那学堂一天,最后感受一下,然后便回归家庭,准备嫁去南边。
岂料话说出口,小女儿似乎完全不体恤她的一派慈母心肠,扭头便跑出了门。裴太太连声让下人追出去拦着小姐,让她把伞带上。女仆追到门口,才发现人已经跑没了影。
裴瑄是跑着去了学校的。近来多雨,路又多是土路,泥泞不堪,待她到了学校,皮鞋和长筒白袜子上也沾上了脏污。女学的同学们关切地看她,应是大半也听说了她被拒婚一事,一时竟也分不清神色是关怀还是看热闹。
邓中夏在家乡很有名气,一路读书上学,又一路考学,书读得好,人品端正磊落,模样清瘦文气,行事却硬朗正派,正是一副富有前途的英才模样,又学新学、做新学问,哪哪都很是对当下时兴女学生的品味。
裴既仙和邓中夏是包办婚约,又是旧派人家的小姐,行事做派一副旧人家的矜持样子,又不似学校其他进步女学生思想开明、富有追求,暗地里嘀咕往日也不在少数,虽然是家境殷实的美貌小姐,也少不得有人替邓中夏惋惜。现下可听说这拴着新派青年的拖油瓶小姐被拒了婚约,不瞧热闹也难。
裴瑄不觉那些目光刺眼,只怕若是听话顺从,此后连这般目光都不得见。她跑来自是比平日用时长,只刚刚在座位坐好,女先生便已走进教室。
她打起精神来,听得再不能更聚精会神。往日她便是极认真的,天资也不错,虽然家里不支持读书,但女先生怜惜她,总鼓励她去考大学。往常这话她是不敢和家中说的,如今却心思百转,一心存了乱蹿的渴望。
先生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心中有些称奇。中午各家家人来送饭,无意看到裴瑄与家里仆人说话神态的僵硬,便在午休时候找她过去询问。
面对一心关怀她的女先生,裴瑄便不禁把家中的事都说了出来。除却拒婚一事,倒是说起家中不许她继续读书才忍不住捂脸又落了泪。
女先生未想到此,坐在座位上感到悲切,有些感同身受。本来她虽时常劝说裴瑄考大学,心里也知道多半裴家是不许的。包办婚姻已然是悲剧了,只是幸好学生的婚约人较为先进,人品也信得过,倘若运气好些,结婚后也未尝不能有机会继续学业。如今裴家竟是要把女儿盲嫁去南方,这可怎么能行,对方人品样貌都是未知,学业也要中断,想到这样聪慧温柔的姑娘遭受此般命运,便很觉心痛。只先生只不过是一个老师,又如何能帮她?
共和这许多年了,新思想也不知宣扬了多久,不说社会底层的愚氓,便是这富裕读书人家也还是这种落后思想,不顾个人幸福枉送女儿家性命,便觉得中国改善国民性之路仍漫漫而长。
裴瑄见先生也是眼中含泪,用手帕拭泪的手便顿了顿。先生很豪迈地用衣服袖子擦了眼泪,转过身去一言不发,握拳的手指却攥得紧紧的。裴瑄失神地望着她的背影,先生无数次鼓励她去考学,想必也似中夏哥那样,是想让她改变的吧?只是如今不劝阻她,大抵是从她以前的逃避态度里明了了她对家庭的顺从和软弱,不忍再逼迫她了。
她想起从前先生为她讲过的几位大学同窗,奋勇地反抗家庭安排的婚姻和命运,甚至不惜和家里断绝关系,一个人北上艰苦做工来维持学业。以前听着觉得是天方夜谭,现在她却在想,似我这样手不能提被家里养废的人,又能做些什么来养活自己呢?倒真像女同学们暗地里讽刺的那样,不过是吃家里的拖油瓶、蛀虫罢了。
只是她真想继续读书,她也想去北京看看,那里的女学生是否真的和先生说的那般坚毅独立。邓中夏在那里学到的学问和思想,缘何会把他改造成令她那样陌生的人,怎会有一个地方,让他去了便变作一个她再也不敢认的人,仿佛他们已经身处了不同世界一般。
她试探地轻声道:“倘若现在开始准备考学的事,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先生猛地回过头来,剪短到腮边的头发在空气中晃个尾巴。她讶然又惊喜地瞧她,大叹道:“自然是来得及的!什么时候都来得及!我下午便能为你写一封推荐信给高师的校长,你只要能去北京,便一定能成功报名!”
只她突然迟疑一下,声音不确定下来:“可你母亲不是不许你继续读书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