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后来听仆人说,在日本的大哥知道了这件事后,发电报来替她向父亲求情,支持她去考学,又做了担保,说来得及回来陪她去北京考试。她父亲过了几天,终于透过母亲传话说同意了她继续读书,只是能不能考上大学全看她自己,若不成也再怨不得家人,安心嫁人去做官太太。

裴瑄知道这是家里能做的最大让步了。身体还没养好,最后得在医院输两天葡萄糖,她便叫仆人把课业书送来,在医院里便重新温习。家里上下这下子都看出来小姐的决心了,便是母亲身边最迂腐的妈妈都私下里和太太嘀咕,倘若小姐这次没考上大学,还不知最后会怎么样,可别去做傻事。

一月后,在裴瑄翘首以盼中,在日本留学六年的长兄裴其栩归国,在去南京赴任前还有一个月的探亲假期,父母早安排好由他送小妹去北京报名考试。

裴其栩时年25岁,11岁就被送去长沙读学,19岁去日本留学,有两个学位,一个医学、一个金融,是举家之力培养出的时代精英。他少小离家,和家里人感情相对淡薄,与母亲和小妹更是无话题可说。归国前听家中说小妹闹着去读大学,虽有些吃惊,却也觉得正该如此,便表示了支持。他的表态倒轻飘飘的,不觉是什么大事,可又哪知他这家中长子说话的分量有多重,或半都能决定他那可怜妹子的生死。

裴瑄心底是畏惧大哥的,也并不亲近他。大哥同中夏是不同的。他们两个虽说都受着家庭期许,读过许多的书,经历和她不同的世界。只邓中夏是令人亲切的,无论何时,他身上总能找到让人心安的那个影子,虽隔着学识的差异,他也是身边的人,而不是天人。反之,裴其栩总是让旁人自觉卑怯的,他是傲慢的。哪怕她是他的妹妹,总觉也不过因此点血缘间的关系他才懒怠着分出些关切。

她时常能从祖父和大哥身上感受到那种,来自某种知识分子认知里的高高在上和冷漠,尤其当他们站在这座阴沉沉的宅子里的时候,那种让人背后发毛的感觉便涌上来了。

可大哥待她是不错的,待人接物也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故而她总觉得自己在背后这般想他没什么道理,还有些荒诞。特地是当下,对邓中夏与大哥的感情竟有如此大分歧,还真让人怀疑是她个人私心作祟。

夏雨绵绵,荷塘涨水,回廊雨滴声阵阵。明天去北京的行李已经收拾好,裴瑄端着母亲煮好的燕窝去找大哥,正半路遇到来送车票的老仆,便表示一并为大少爷送过去。她捧着手中托盘,盘中一盅冰裂纹样的碗器具,配瓷勺、丝绢帕子,帕角还绣着一枝鲜翠欲滴的竹叶,是母亲一番拳拳爱子心肠。

靠近书房,听到父亲的声音,她便停在门边,低头屏息静候。家里不许女人凑近书室,让父亲发现免不了一顿责备。

父亲也并未和大哥聊什么正事,断断续续闲聊,问过他们去北京的安排行事,又问了明天坐火车去后如何安置。

裴瑄听大哥不紧不慢回答:“北京也正好有一二熟人,早已联系过,住处驿馆也已定好,离小妹考试的学校不远,去了再探便罢。”

父亲有些疑窦,长子多年在外,国内关系也大多在湖南,就是有些同窗回了北京,也是这几日和他一道回来,怎可能提前帮他安排完备?

“你麻烦了谁?可是要到时好好向人道谢。”

大哥便道:“还能是谁,自然只能拜托那邓仲澥。他既在北京,相熟那地,又还未放假,不过跑跑腿的功夫,算不得麻烦他,说不定还愿意得很。”

裴瑄听父亲声音响起,几分果然如此的愠怒:“怎还与他联系,还嫌咱们不够丢人,麻烦人家作甚,莫不得惹人笑话。”

哥哥哼笑了下,似乎有些不屑与父亲争辩,并未再说下去。两人转而讨论起了南京政府,说起了时局,话题渐渐往她听不懂的晦涩方向走去。

裴瑄咬着下唇,呆立在门外,进退都不是。一个月来在家中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一瞬那些复杂心绪又上了心头。她轻叹了口气,转身退出长廊,决心等父亲走后再来送票。至于母亲那里,该如何解释这没有送到的燕窝,倒真是该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