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在湖南读的女学,是外国人开办的教会女子高中,资质是有的,审查她的学历没什么问题,再有女先生写给校长的推荐信,表明这是一个可供培养的、思想进步的女学生,更是没什么问题。记好考试时间和具体安排,她和大哥便离开了学校。

这时候女高师还没放假,校园里有几个抱着书走过的女学生,神色开朗,又很健谈的样子,打扮也很时兴,碎花、蕾丝、格子图案在衣服上到处都是。

裴其栩没什么反应,他在日本学校的女同学们也差不多是这样。裴瑄目光定定黏在她们身上,眼巴巴地看着,眼珠子一水一水地亮着光。

她身上还穿着女学的校服,上白下蓝,全国女学生现在都爱这么穿,不论哪个学校的校服穿上街都是很体面的。长裙下露两条细脚踝,夏天也被母亲三令五申着用白袜子裹得严实。

裴其栩倒恍惚,离家前她才14,还未去学堂,被母亲成日以旧裙装打扮,头上手上早早便佩戴名贵饰物,装饰得快出阁一般华重,今次回家,倒素日清新简裙,素面朝天,反倒显得娴静文雅,亭亭玉立。

她现在的成长进步,倒让他吃惊,似乎重新认识了一遍小妹。他也知道她素来喜欢和那邓仲澥来往,比他这当兄长的更亲近,若果说她周围有谁能带给她这些影响,想必也是那青年吧。

倒是正面的情谊,他心想,总比嫁与我那些同窗说不得更好些。同学几年,某些翩翩才子皮下的德性他亦然了解许多,金玉败絮,少能被分辨。

想到此,他开口:“后天便考试,复习得如何了?有多大把握?你既然不愿意随我嫁去南京,便得珍惜这次机会,若不成,那我也不会再帮你劝说。”

她自然不会让他烦恼,昂起修长脖颈,仰头回他:“已尽人事,再不成,那是我自己才疏学浅。可嫁人的事,稍稍再说吧。”

她忽地狡黠一笑,眉目活跃起来,眼儿弯弯,不知道是否又藏了什么后手留着吓唬父母就范。

裴其栩便也笑了,兄妹笑颜分外神似,气氛难得和睦温情下来。他想起什么,嘱咐她:“后天有日本回来北京的同学约我去吃饭,他们同你不熟,我也不方便带你去。本来明天考完试,后天我该带你出去转转,只是可惜他们很快要离京,也等不及。不如我留些钱给你,你叫辆车去转转,买些喜欢的东西,再照个相,带回家里也好。”

陪小女孩比起和要久别的同学相聚,哪个更重要自然明了。裴瑄懂事地点点头,说:“出门也不用了,我在驿馆待着便好,人生地不熟的,别到时候惹了麻烦。”

裴其栩明白她心中应当是很想出门的,若有所思想了几许,才又道:“不必,你应当趁机会去转转。”

若此次考不上,那在北京的最后几天待在驿馆着实可惜,不过这话他也没有说出来,身边小妹没有再出声反对,只是心中想必已做决心不出门了。

第二日裴氏兄妹二人都定了时间,早早便起。裴其栩前夜叮嘱过驿馆仆使,今早天未明送奶工和报童来时,仆使便购好了所需。应两位客人的要求,特地提早送来了早饭,热好了牛奶、包子、油条、米粥,又烤过报纸,送来他们的套房。

裴瑄紧张得手脚都冰凉,六月天硬是感知不到灼人热度。裴其栩边喝着牛奶读报,打量她一眼,外在看不出分毫情绪,面皮白皙不见一点激动,还以为她心态出人意料得平和,意外她颇有心胸,哪知小妹心中的煎熬。还是送她至学校,目送她走进考场,细细回味,才惊觉她今早竟吃了五个包子,当真担心起她在考场上的身体状况来。

裴瑄的食量看来倒是还有很大进步的空间,上了考场肠胃也没有闹腾,或者是太紧张于题目了,也顾不得了。当她顶着阳光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瞬都觉得自己有些茫然,仿佛走出的不是1918年女高师学校的考场,走出的是囚禁了她二十年的命运。

她身体轻飘飘的,感觉自己仿佛是尘羽,又仿佛是一片要压塌雪山的雪花,雪山脚下压了千年万年的,是无数中国妇女的骸骨。

她走出那一步,脚背上很重,可迈下来的时候,像踩在了云上。毫无重量的云,送她逃离死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