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觉甚是奇妙。从前她总觉得邓中夏该是她的天,落到生活中,也是富有文化的兄长,不该有任何不敬的念头,对他的话总言听计从。当然,他的话也从来不害她,他也从不妄想摆布她,只是从她自己这里解放的感觉太新鲜了。直到今天,她才觉得他们原来是同龄人,她不需要那么战战兢兢。
邓中夏自然察觉到了,他也不会去摆什么兄长的谱让她重新敬畏他。他与她分享新年前的学期考试,提到他拿到的几个甲等,还有一个乙等,最后甚至还有个不及格。裴瑄听得呆住,不敢相信他竟会拿到不及格,不过等他说完自己是如何把学校里的守旧派老师黄侃气得要把他开除的事迹,她顿时觉得他只拿个不及格也算是好大的幸运了。
那一个乙等自然是辜鸿铭给他的,这些人的名字对于学国文的学生来讲都是听过的,但在湖南也只听过他们学问的盛名,对于这些人的性情是不甚清楚的。这些往常只在教材和报纸上听过的人,却能日日出现在他的课上,还能在生活中相处,实在令人羡慕。难怪旁人都说,今日之中国,教育前景,但系北大一校。
只可惜北京大学从不招收女学生。
她收起心中淡淡的遗憾,北大虽然还不招收女学生,但并不反对女生进入学校参观。她已经和邓中夏说好,等秋季北京学校开学,他届时会带她去参观他的学校。
北京大学还有半个月才举行学年考试,而她和大哥则后天便要返乡,故此这趟回去不能一起。她犹豫一下,恳请他推荐些书目,她回去后便能在大学开学前弥补些不足。到底未曾想过会考学深造,她的学识积累还是不够的,能考上多半也是有些小聪明,临时抱佛脚罢了。
邓中夏很欣然地同意了,从身边不离手的书包里翻出纸笔,稍事思量,根据她的程度推荐了几本国文学目必学的课本,和辅助该读的著作。他还积极地鼓励她去学英文,虽说学校不要求,但也会开设英文选修班,对个人发展很有好处,开学后应该踊跃参与。学校开学前这一段时间,如果抓紧些功夫学熟字母,掌握些简单词汇,上课学习时便更快些入门。
这没什么问题,家中还留着大哥当年的英文书,甚至还有他这次带回来的日文课本。裴瑄虽然不太明白她专修国文为什么还要去学英文,但既然大哥当初都能将日文学作母语一般,她也不见得比他笨。
这两人一下午坐在公园里,为了教育问题很是恳切地讨论了一番。裴瑄生怕自己学识还是不够,变着法儿地请邓中夏为她推荐书目、介绍学校的课程、分享大学生活;邓中夏呢,又觉得仿佛是对她有亏欠的,又一直以来为人热心过了头,巴不得把自己能想到的有用信息通通塞进她脑袋里。倘若裴其栩在此,他能无语得连翻出几十个白眼出来。
也正因如此,等他们终于走出公园的时候,天都暗下去了。邓中夏赶着要回学校参加什么读书活动。他话说的语焉不详,裴瑄也没细问,注视着他快步匆匆离开。
她转身准备往回走,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他的书包。她一怔,下意识要追着他离开的方向送还他的东西,追出几步又停下,神色怀疑地往书袋里看了一眼。
既没有他的课本,又没有别的文具,刚才的笔也被他带走了,书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一本刚才被他拿来垫纸的册子。
裴瑄把书袋合上,站在原地犹豫了许久,才将那只装着一本《新青年》的布袋子挎到了肩膀上,往驿馆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