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裴瑄摇了摇头,她感觉到自己的面庞被泪水打湿了。她脑中郭心刚的面庞不断地打转着,他的大笑、他的活泼或调皮,日常生活中的一幕幕。他和海威都很爱逗她,可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与她的关系才那样好。在互助社所有人里,除了海威心刚和白兰,其他人在她眼中都还是弟弟妹妹。正是他和海威,令她有了与异性同龄人之间,亲密而又平等的友谊。

互助社解散的第二天,她、海威、白兰和心刚四个人还一同出去吃饭。心刚不无憧憬地告诉他们,仲甫先生有意留他在北大助教,还同时去做《新青年》的编辑。大家高兴地祝贺他,喜悦之下四个人甚至还喝了酒。到最后,她和海威听醉了的心刚计划他与白兰的婚礼。他说要回青岛举行传统婚礼,满足他的家人对他成家的期许;至于回了北京,他要和白兰去拍婚纱照,白兰喜欢白色婚纱,到时候他们会请少数几个人去参加他们的西式婚礼,裴瑄和海威则去做伴娘和伴郎。

四个人里有三个酒量都奇差。心刚在傻笑着说,她和海威半晕不晕地听。最后还是贴心的白兰为他们分别叫好黄包车,更是因为她是女生,白兰还特地把她送回了学校。

不过才十来天前的事,为什么与现在仿佛隔了一个世界?心刚笑着从堂弟手里接过青岛请愿书那副自豪的样子仿若还在昨天,令人难以想象那样意气分发的人一夜白头会是什么模样。

她不敢去想象,因为现在脑子里嗡嗡的响声吵得她几乎要崩溃。她的视线已经模糊了,身边的王世瑛惊慌失措地搂住她想要给她一点安慰。裴瑄被她揽在怀里,擦了擦眼泪,抬头望向对面。世炎咬着牙,伸手很快地擦了下自己的眼角。邓仲澥一直沉默地看着她,似乎一直在等她平复心情抬头的这一刻。

因为他很快就又举起手,示意校监有话要说。

裴瑄紧紧咬着嘴唇,想要抵御喉咙里不断涌来的酸涩。她的感觉好像失灵了,咬的越用力脸上的泪水便越多。于是她咬住了自己的手背,盯着他的嘴唇瞧。

校监走回来,复述他的话:“北大成立了学联声援国民外交协会,计划在之后开展活动。至于活动内容和安排,我不能告诉你。”

裴瑄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她,只看到女学监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她。王世瑛也不敢置信地问:“这是他们的原话?”

女学监瞥了她一眼,冷冰冰道:“当然不是。不过学校是不会让你们做出什么危险举动的,所以敏感话题和内容,无法转述。如果你们能心里好受一点,把这当成是原话也可以。”

“你怎么能这样?”王世瑛睁大了眼,站起来质问她,却感觉袖子被人抓紧。她回过头,看裴瑄坐在椅子上,脸上的大片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擦干净了,只有残留的一点泪痕和通红的眼睛看得出她曾经哭过。

她定定地看着学监,反问她:“老师,倘若你觉得,在这里愚弄你的学生,望着她们为了国家的命运如小丑一般惶急而不能定,而她们的老师则在一边冷漠地促成她们至此尴尬的局面,你是快乐的吗?倘使第二天,整个北京都为了挽救这个国家的命运行动起来,那作为这个国家的一份子,寂静如死地的女师以后又有什么颜面立在这里?现在还有人记得吗?我们女师是改革变法时期为了女子读书这样先进的理念而建立的啊!十一年后,竟然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这么可笑的理由把学生锁在学校里、不许她们和外面联络吗?这还是学校吗?这和监狱有什么差别?”

女学监眼里飞快晃过道情绪,但只一瞬的功夫,她又恢复到那副不近人情的面容了。

那边,仲澥和世炎见学监过去那么久,裴瑄和她同学的反应又透着古怪,对视一眼,不知道那边什么情况,但总觉得今天之行不会太顺利。但已经如此了,何况明天的事紧急,他们也不能耗费太多时间在女师,还得赶回学校去继续安排,只能长话短说了。其他的,就看女师校方怎么想了,他们也没办法。

世炎重又举起了手。女学监走过来,沉默着听他讲话。

世炎说:“如果可以的话,明天下午一点前,请来北大校门处集合。”为了不提前暴露游行,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女学监点点头,走回去,对裴瑄她们说:“北大方面不会同女子学校做联合,虽然很感动,但希望女师的同学不必激进。请信任北大、信任蔡校长。”

裴瑄同王世瑛没有回话,看着女学监又走回对面去。

邓仲澥:“现在我们需要女师的力量。老师,我们都是中国人,我万分恳请您可以帮助我们。明天的行动至关重要,请您劝劝方校长,万望三思!如若此次退缩,有伤气节、更堕清名。一昧压抑必然会迎来反抗,倘若方校长不想在之后丧失一校之长的威信,绝不可再像今日这样,囚禁于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