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年龄对调(番外)

也许是因为他的漠视与过失,导致这孩子的家人被博士的实验品抹杀,也许是因为他与自己弟弟年龄相仿,一时间磕磕巴巴,也不知道应该再做些什么。

达达利亚在愚人众呆了很久,这种情况见到过很多次。

毕竟无论是何种形式的战争,带去的都只有血泪与疼痛。对于战斗技巧,他炉火纯青、烂熟于心;对于人事交往,他一贯独来独往、懒得理会。对于女皇的任务,他一向献上最高的完成效率,可在这个安静凌乱的房间里,这个不知名姓的孩子凝视着欺近面前的利刃时的表情,不知为何一直在他脑海之中晃来晃去。

看这孩子的情况,应该是没来得及从房间出去。他还不知道自己父母的死亡,不知道这座破损的庄园中,幸存者只有他与几名仆人,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被这场飞来横祸兜头截断了。

但达达利亚很快有了要做的事情。

因为面前的孩子慢慢躬下了背脊,伸手捂住了嘴,虚弱地咳了几声。比夜色还深的黑色发丝垂下来,遮住那双又空又冷的绿色眼睛,达达利亚惶恐地发现,对方苍白的指缝里开始往外渗血,一滴又一滴,有的砸落在地面,有的滑过瘦弱的腕骨,将白色的袖口染成刺眼的红色。

他就此脱力,一头向前栽去。

达达利亚迅速伸手接住了他,掌心滑过脊背,被手下的触感狠狠一惊。与此相对的,他的呼吸已经微弱到快要没有起伏了——久病缠身,再加上这次突然的袭击,这孩子的生命像是风中摇曳的烛火,一不留神就会被吹熄。

达达利亚明白过来。

他不是不躲,是躲不了了。

橙发青年屏住呼吸,感应着手掌下的躯体里微弱的心跳,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竟然也被这点微弱的动静拉扯。

他沉默片刻,动作很轻地将他抱起来,离开了房间。

将他带回至冬,先把身上的伤治好,再送去壁炉之家——

达达利亚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可临到头来,他又改变了主意。仆人是个什么家伙,身为同僚的自己再清楚不过——阴损、虚伪、时时谋划着利益与背叛。壁炉之家的孩子们确实会得到很好的保护与教导,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是个好去处。这孩子身体不好,不是进入军队的料,应当赶紧把病治好,再为他找找别的去处——

絮絮叨叨想了一堆以后,达达利亚站在窗台边,非常不愿意地承认了掩藏在借口之下的真正想法。

回至冬的船上,这孩子醒了一次。

他在摇晃着的、暖黄的灯光中睁开眼睛,视线有些失焦,但或许是因为太痛了,最后竟然抓住了自己的手。

小小的、冰凉的、即使用了很大的力气,也不痛不痒。他皱着眉头,额头紧紧贴着自己的手背,在床上缩成一团,背后冒了很多冷汗。

他的依赖是沉默而无声的,即使只是无意识之间展露的脆弱,也如同钢针一般,冲着达达利亚心底柔软的地方狠狠一刺。

我叫莱尔维亚,莱尔维亚·希里亚尔特。谢谢你救了我。

后来,他向达达利亚这样自我介绍道。那时候他的伤已经好转了一些,在药物的治疗下,病痛也暂且退避。

在正常的状态下,莱尔维亚是一个冷淡的、很有礼貌的孩子。他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一举一动、遣词造句都恰到好处,令人舒心。对于达达利亚,他会将心防放低一些,语气中能听出来对陌生处境的茫然。

听到他的后半句,达达利亚盯着他的眼睛,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真相对莱尔维亚来说太残忍了,对于达达利亚也是。如果说出来,他们必不可能再像现在这样好好相处。

橙发青年将视线挪开,阴差阳错地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转而问道:“你愿意和我回家吗?”

莱尔维亚坐在床沿,神情苍白而安宁。

他静静凝视着达达利亚,问道:“你愿意带我回家吗?”

达达利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手掌落到莱尔维亚的发顶揉了揉。黑发孩子安静地垂下眼睛,没有对橙发青年的动作表现出任何抵触;他听见头顶上飘来一个声音:“当然愿意!”

莱尔维亚伸手,轻轻抓住了达达利亚的手腕。

那个时候,这名叫达达利亚的人,在最后的关头救下了他的命。他还记得扎透机械身体的那柄水刃,记得其上锋锐的光泽,记得在火焰之中跳动的、明亮澈净的水弧。

有人来救自己了。

这个人的善意,可以确定。并且,他愿意带自己回家。

主动凑上去和被带回去,待遇是天差地别的。处于什么样的境遇,就要为自己做什么打算——这是父亲常常对他说的话。

一位精明的商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停下算计。

父亲……

年幼者的脑海里,突兀地滑过双亲的面容。那是精神放松下来以后的迎头一击,代表着记忆的回溯、痛苦来源的隘口打开。莱尔维亚的身体为之僵住,脸上传来什么东西滑过的触感。

他愣了一下,慢半拍松开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指尖上立刻沾上了透明的水渍。黑发孩子在灯光下静静盯着那片小小的水痕,感觉眼前的视野慢慢模糊了起来。

起初,他没打算发出声音。可是窒息感很快蔓延上来,紧紧封锁住他的咽喉,迫使他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达达利亚为此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将他按进怀里,手掌抚上后背,熟练地安抚。

莱尔维亚的脸贴着他的胸膛,迷迷糊糊地想:

明明握着武器的时候冰冷又锋利,收了刀以后竟然完全不一样。

在家里从来没人抱他。母亲是一位严肃的人,而父亲大多时间都很忙,上一次被人抱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记忆都模糊不清,只有依稀可见的触感顺着达达利亚的动作缓缓复苏,化作一股温热的感念,冲散幼子脑海中尚不成形的防备与算计。

莱尔维亚伸出手,紧紧揪住了达达利亚的衣角。

达达利亚没有直接带莱尔维亚回去。

考虑到自己家里的弟弟妹妹有点多,他提前给家里人打了预防针,让安东克制一下自己小小的好胜心、让冬妮娅不要下厨、让托克不要淘气。到了最后,托克在他身边神色懵懂地问道:“那那个叫莱尔维亚的人,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人了吗?”

达达利亚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要去问一问他,愿不愿意当我们的家人。”

托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一次会面实在不怎么美好。

莱尔维亚的话太少了。他的身体不好,受不了太喧闹的环境,托克与安东嬉戏打闹时发出的动静让他的脸色隐隐泛白,但他仍然一言不发地坐着,视线安静地追着两个人,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

但冬妮娅很喜欢他,从见第一面的时候就很喜欢。

达达利亚猜测,这是因为莱尔维亚长得很漂亮。他是典型的枫丹人长相,因为长久生病,脸部线条分明,不像同龄人那样圆润,安静清澈的深绿眼瞳落在眼眶里,像是两颗漂亮的玻璃珠。

即使他大部分时间都不说话,看起来像个漂亮的人偶,冬妮娅也依旧喜欢他。在达达利亚带着莱尔维亚离开家的时候,她悄悄塞给莱尔维亚一把糖果——黑发垂眼垂眼看着手心彩色糖纸包裹的糖果,神情有些发怔。

莱尔维亚的存在瞒不过愚人众,但也许是认为他没什么威胁,其余的同僚都没什么表示,任由达达利亚玩他们眼中心血来潮的过家家游戏。

橙发青年为他找了一处安静的居所,为他聘请医生看顾,闲暇之余也会常常去看他。

只是执行官的闲暇实在是太少了。忙起来的时候,他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几次家,清闲的时候,多半也是家里和莱尔维亚的居所两头跑。

他不在至冬的时候,莱尔维亚转由公鸡帮忙照顾,有时递信过来,表示莱尔维亚的身体好转很多。

他在七岁劫难的阴翳之下,一点一点地成长起来。每一次去看望他,达达利亚都能感知到他明显的变化——这些变化蒙在冷淡的壳子下头,或许也只有他能窥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