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闻言莫名其妙,低头仔细看了看手里的书,心里咯噔一下,他居然把书本拿反了,整本书头下脚上的握在手里。
刚才他虽然努力装出读书样子,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只管在嘴里胡乱背诵,却不料竟然出了如此大纰漏!
纰漏归纰漏,但这时候不能泄了底气!方应物心思飞转,面上从容自如,等众人笑完了,轻描淡写道:“正着看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寻找一下倒背如流的感觉,此中趣,不足为俗人道也。
何况我倒着拿书,也是便利尔等这些外人,叫你们可以正着观看。有些人当然做不到书在心中,只勉为其难地眼不离书,却不往心里去。”
大宗师的随员们一时无语,把书拿反了还有这许多道理,好像他们都是只能眼里有书的俗人似的!
一干随员本来就替自家老大人感到不满,此时又有人出言指责道:“小小年纪,未及弱冠,才读得几年书?也敢妄自品论心得么!”
方应物依旧从容淡定,“经义是古人之魄也,而书外还有魂,在下只追求书之魂魄,而非其形也。此等道理,尔等小吏若是不懂,请勿复多言!在下不是业师,没有给别人授业解惑的义务!”
随员书吏一时气结,不等他们说话,方应物又对大宗师拱了拱手,缓和气氛道:“不过劳烦大宗师猥自枉屈,舟车劳顿,身临此地,童生不胜惶恐。”
李提学点头道:“为国访贤求才,乃提学之本分也,自当不辞辛劳。”
方应物与大宗师说话时,倒是很谦逊,“这叫小子如何当得起,只恐大宗师失望了。亭中有野茶,敢请大宗师移步品茗。”
李提学便向亭子走去,他的随从正要跟上,方应物却微笑着拦在中间,淡淡地说:“饮茶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独饮曰神,二客胜,三四曰去,五六曰泛,七八曰施,想必诸君也不想焚琴煮鹤,将林间小亭变为街头茶铺罢。”
这几句话是笑着说的,语气也很平和冲淡,但听在众随员耳朵里,又是何等冰冷清高!几句轻飘飘的话,仿佛深深划出一道鸿沟,将亭子里与亭子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刚刚还与方应物唇枪舌剑的众人这才想起,此人不仅仅是看似俭朴的乡村少年,还是耀眼的浙江解元家公子,有资本在一干书吏面前摆傲气。
不过面对这种近乎公然地蔑视,众人却都泄了气。他们只能自怨自艾,学业不成屈身当书吏,被名士高人当凡夫俗子看待也没奈何,这世道规矩就是鼓励清流鄙视浊流的。
走在前面的李提学装作没看见没听到,即便他位高权重,压倒一百个方应物毫无问题,但也不能和世道风俗对抗。
方应物已经标榜出了极为清高绝俗的气场,在这个强烈对比之下,如果他为了体谅下属而招呼一声“诸位都过来罢”,那品格上立刻比方应物低了几个等次,传出去就会成士林笑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