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原也望过去,看着纳珠淡笑的面庞,听他继续道:“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人生而在世,求的不是富足,而是安稳。我老了,不想再打仗了。就在上月,我还会见了周朝的邱将军,他代表周帝之意,与我签订了盟约,边境十年内,不会再起战事。”
魏濛冷笑一声道:“上月趁我军换防疲弱时趁机袭边的是你,说这些虚假空话的也是你,你让我怎么相信?”
“袭击边境的不是单于!”蒙佳先纳珠一步开口,大声道,“是左贤王淳于栾!”
魏濛问:“哦?怎么回事?”
纳珠面露苦色,闭眼道:“我已年迈,近些年王庭中势力纷争,我操控不了那许多。淳于栾为我兄子,我膝下无子,便待他如己出,尽力扶植,只是没想到,养狼千日,终为狼所患。如今他容不下我,在王庭中也有了自己的党羽,便不听我的话了。”
纳珠睁开眼,恳切地望向魏濛:“濛儿,这也是我几次三番来寻你的缘由,我需要你为我除了他,你也需要除了他。毕竟你已经看见了,淳于栾野心勃勃,若他即位,边境永无宁日!”
他忽施一大礼,跪拜在地,痛哭道:“算作父亲求你了,快回来吧!”
他这样的动静,不止魏濛,裴原和蒙佳也都惊骇不已,蒙佳心疼地扑下马将他扶起:“单于,您这又是何必呢!”
魏濛面色仍旧冷硬,但微动的下额表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裴原始终没有开口,过半晌,开口道:“我不信你。”
“你不信我,难道要相信那些与你毫无血脉干系,甚至仇视你的汉人吗?”纳珠浑浊的眼球闪着微光,淡笑道,“濛儿,你要时刻记得,就算你效忠汉皇,你也不是汉人,你身上流着胡虏的血,他们永远不会真正接受你的。你只能留在这片边隅小镇上,无法有所作为,更无法加官进爵,享受人上人的生活。而那本该是你轻易就享有的生活,你是王子,生下来就是贵族。父亲真是不明白,你为何非要离开王庭,自讨苦吃。”
“不过没关系,如果那是你愿意经历的,父王会支持你。”
“你现在为周朝的四王子效力,是吗?父王劝你一句,莫要将全部的心力都付给他,他总有一日会让你失望的。狡兔死走狗烹,为人臣子,总有被斩尽杀绝的一天,功高盖主的更是。更何况,你的眼睛不是黑色的,无论你付出多少,等他得权那天,想杀你只需要一个理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父王心中,你始终是个孩子,孩子贪玩,但玩累了,不论何时,你都可以回家,王庭的大门始终向你敞开。我知你厌烦我,在此后,我不会再来寻你,只等你玩累归家的那日,父王请你饮酒。”
纳珠始终双手垂下立在魏濛马前,目光真挚,言辞恳切。
魏濛喉结滚动,从始至终没再多言一个字。待他说完,对视片刻,忽的调转马头大喝一声“驾”,便头也不回走远。
裴原跟上,他看着夜色中魏濛被风吹得鼓起的衣袍,大约能感受到魏濛此时内心的震撼。
裴原想,纳珠果然不愧于他长达四十年的执政生涯,字字珠玑,戳人肺腑。他并不强硬,柔软地威逼利诱,并展开他作为父亲的怀抱,以一种宽宏纵容的口吻,请他的孩子回家。
这是最让人难以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