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节课课间,眼见一天七节教学课熬到头,教室里的牛犊子们也不栓着嘴上的门了,交耳朵的、桌椅易位的一声轧过一声,漫座空气就嘈杂起来。
封梧的桌边又围了不少人。
海中集了和县最好的生源,年段的一班二班更是个中佼佼,大小考铆足了劲儿的不在少数,封梧能一直踞着第一,足见是个人物,偏还长得俊秀、说话好商量。
一时半会儿,二班对他这位新同学的新鲜劲是过不去了。这新鲜劲有的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青葱心思,有的倒是真心请教学习上的问题。
封梧不计较来意,说话一概和和气气,又疏离得恰到好处。借着几个课间有来有往的攀谈,他很快就融进了这个本该陌生的班集体。
不少女生面泛红晕地与他攀话,不少男生热情地约他一起吃晚饭。对于后者,他欣然答应了。
这场面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课间十分钟过去泰半,封梧借口上厕所,辞别一位揽他肩膀套近乎的男生,打后门走出了教室。
掩上门,走廊上的人声登时从鼎沸空荡下来。封梧漫不经心地掸过肩上的灰尘,径直去往走廊东侧尽头的厕所门口。
他没有进门,而是停在了公共洗手台边。一层楼共三个班,三个班分两个厕所,绰绰有余。此时这里只站着他一个人。
封梧注视着洗手台前的镜子,看着镜中自己曲折的轮廓嵌进烟灰色的瓷砖墙面,把方正、工整的砖缝断得乌七八糟,笑了。
镜中的他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和煦、干净,还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
这是一张横竖都足够无害的脸。因为它不排斥任何接近、不释放任何敌意、也不像是藏得进城府的。
都说人活一张皮,除了在楚纵那儿,这张皮几乎无往不利。
这一点,没人比封梧本人更清楚。在他看来,混进人堆还是成为人堆外的异类,单看这张皮有没有利用好。
现在,他是混进了人堆。可里面之于外面,除开正经人比不正经的好处,也没发现什么别的好处,反倒催他想起一些和好处不搭边的回忆:
空荡的院落,狂风拉着荒腔走板的调;嘈杂的门外,过路人烂着腥腐臭味的红眼眶……
他所见证的、光鲜的交集背后,似乎总拖拽着狼狈。
好在这让他足够清醒。
他会掌控好局面,不会容许自己也那么狼狈。封梧漠然地下着决心。
他拧开水龙头,拢起手指,逆着水龙头直下的白色水柱撩起一捧清流。又张开五指,穿插进另一只手的指缝。
他慢条斯理地将手掌上的绿色洗手液搓成白色的泡沫,然后笑吟吟看那泡沫被湍急的水流冲散,碾成四溅的水珠。
尘埃落在身上,拂去便是,就如这双和人打过交道的手一样。
……
晚自修结束前十五分钟,数学课代表吴白英一如往常来收数学作业。收得差不多了,视线往最后一排角落的位置探去,照旧没见着楚纵的人影。
她撇了撇嘴,见怪不怪,走到封梧的座位边,隔了两步接过他递来的作业本,便打算收工。
却被封梧叫住了:“等会儿,这里还有一本。”
封梧伸长手臂,从楚纵桌面上取过一本薄薄的书交给吴白英。
“谁的?”吴白英下意识接过去,反手时看到书封上龙飞凤舞的“楚纵”二字,只觉是破了天荒。
楚纵!
这算什么?
良心发现?改邪归正?突发奇想?
吴白英半张着嘴,没想通。她一面愣着神,一面捧着一摞作业,驱腿去数学办公室了。
直到晚自修结束,楚纵才晃着两条长腿回到教室。等他把该带的书都塞进书包,裴钱和赵绿帽已经先行离开了。
海中实行寄宿走读自愿制,他们俩也选的走读,只是家比楚纵住得远,得早点骑自行车回去。
倒是一旁的封梧竟也刚打理完书包。比起平时在计划表上挨个打钩的利索,此时的他算是拖沓无比。
别人拖不拖,如何拖,倒也碍不着楚纵什么,坏就坏在,有的人早不拖,晚不拖,唯独和楚纵离校的时间拖在了一起。
单是一起也就罢了,两个不对路的硬凑一块儿,别说对看,呼吸都能生厌,早晚要分开,各往两头奔。可封梧和楚纵的一起,是一前一后的一起。
若是封梧在前,楚纵在后也就罢了。这么一条路,前面的看不着后面,也就摆脱不了后面,后面的能看得清前面,想摆脱前面,就要容易的多。
偏偏是楚纵在前,封梧在后。前一个走得快,后一个也走得快;前一个走得慢,后一个就走得更慢;前一个改变方向,后一个还改变方向。前一个除非拉下脸绕圈,绕到后一个的后面,否则就永远是脱不了身的前一个。
楚纵这前一个是想脱身,可他是拉得下脸的人吗?
不是!
楚纵走在前面,又从路边轿车一晕模糊的反光里看见了封梧。见封梧还没被自己甩掉,他的心绪渐渐烦躁。
烦躁归烦躁,又不能真发泄出来。
封梧至今走在他后面,不一定是跟着他这个人,也可能是跟着他自己的路。
为了不被周边交通打搅了学习氛围,海中的位置建得偏僻,来往的道路屈指可数。他们出校门没多久,没遇见几个路口,这点可能性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