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梧徒然地睁着眼,深吸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气,耳边是纤细而凄然的哭声,鼻端的也是哭声。
哭声无所依傍、无所停驻,却像炬火在幽冷黑夜里烙下的烫伤,强硬地挤占了他的全部知觉。
也占据了他记事起的全部回忆。
从小到大,他见到最多的,便是母亲的眼泪。
他的母亲身量纤瘦、说话从来细声细气,轻易便能红了眼眶。也许是对自己的脆弱心知肚明,她总爱把她那既苍白又单薄的嘴唇涂成讥诮的正红色,仿佛多出两撇红色就能使她瞧上去无坚不摧。
但她终究不是真的无坚不摧。当那双似雾非雾的、深情的眼睛望向他的父亲,她终究柔软得似一团任人摆布的胭脂。
他的父亲叫梁绍威,社会成功人士的那个梁绍威,而不是封胭丈夫的那个梁绍威。
梁绍威与封胭的孽缘,得追溯到二人的学生时代。
那时他们还是高中同学。年轻的封胭生性纯善、不谙世事,却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年轻的梁绍威外貌俊朗、温文尔雅,谈吐间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宏阔视野。
自小生活在象牙塔中的封胭很容易就被那时锋芒毕露的梁绍威吸引了视线,从欣赏,到慕恋,再到痴迷。她心甘情愿地成为梁绍威宏伟构想的第一个信徒。
梁绍威看中了她雪白的巴掌脸、乌木般的黑发和窈窕的纤腰,欣然接受了她的追求。
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位信徒都足够漂亮,当然,她眼中的慕恋也足够天真。
封胭本就没什么脾气,对心爱的梁绍威更是百依百顺,在她的不懈努力下,二人的恋情十分顺利。待他们纷纷毕业、升学、再毕业,这份恋情便大白于天下。
随之而来的,是双方家庭的阻力。
彼时封胭家境殷实,梁绍威家中企业却濒临破产。自古不乏富家女和落魄小子的爱情悲剧,二人的爱情显然也到了节点。
封胭意识到了这一点,平日里稀世柔和的她骤然变得无比顽固。
她与梁绍威的爱,便是她的命。
不,她可以没有命,却不能没有爱。
于是她拼着和家中决裂,也要嫁给梁绍威。并把自己所有的财产掏出来支持梁绍威家中企业,力挽狂澜。
她从来一身素净,却在梁绍威身上拼尽了此生所有的热烈。
梁绍威大受感动,终于拿正眼去看被他视作“锦上添花”的封胭。
自此,“锦上添花”成了“雪中送炭”,具体体现在封胭以倍于市值的资金买入了梁氏企业的股份,入股了梁绍威的未来规划。
他们火急火燎地结婚了。
不得不说,梁绍威确实有几分做生意的头脑。几年后,他抓住了风口,让梁氏企业崛起成了梁氏集团。自己也一跃成为了社会成功人士。
这时,再瞧封胭,又从雪中的炭变成了锦上的花。炭需两手一起捧着,为的是烧,花却没这个讲究,单为了看。
一瓶子全装同一花色,看一时算作稀奇,看久了便乏味。
梁绍威横看竖看没从瓶里看出个“人”字,看得乏了,便心安理得地逛起了大观园。可他不知“人”的写法,却知“廉耻”如何写,大观园逛归逛,回家还得逼自己瞧几眼花瓶,修剪修剪枝叶。
毕竟这廉耻一“钅”一“戋”,可不便宜!
盖因他与封胭婚结的太早,婚内财产协议是哄着对方补了,但早些年那些法人股还握在对方手里。
如今这股份水涨船高,丢了封胭不打紧,因为丢了封胭而丢了他梁家的控股权,那就不好了!
一开始梁绍威确是这么以为的,但大观园逛得多了,心便愈发野了。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得过且过,这就向封胭旁侧敲击转移股份的事。
他语气热切,仿佛锦上的花又成了雪中的炭。可这回封胭没有答应。
她已听闻梁绍威在外的腌臜事,一时又是凄怆,又是无力。梁绍威从来是个有主意的,她奈何不了梁绍威,还断不了情,无望之下,便把这股份当作海中浮木,去拢梁绍威的心。
她却不知,心若要走,再留,也留不住。
梁绍威在封胭这里无往不利,这会儿连着试探了几次都碰了壁,只觉封胭给脸不要脸,彻底恼了。
此后这个家再不复表面的平静。
封梧儿时最常见到的,便是父亲梁绍威仰着下颌,高高在上地俯瞰母亲,他沉着一张脸,颧骨之下陷出不苟言笑的、可怖的深坑。母亲总垂着头,修美的脖颈低低地折下去,像折断的芦苇。
他的家是不公道的。
父亲似乎拥有不可忤逆的权力与威严。
母亲却为父亲折尽了身上的每一寸脊梁。
他的家也不像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