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金干戈

哑舍 玄色 5661 字 2022-08-27

大师悠闲地坐在自家庭院中,拿着一卷古棋谱,自娱自乐地打谱下围棋。

他手里摸着的是蛤贝雪印围棋子,面前是一块厚达七寸四分的独板榧木棋盘,这套棋盘和棋子是他新收的物件,正是新欢期,所以最近几日经常拿出来显摆。

蛤贝是天然贝壳,根据棋子的厚度从薄到厚分华印、月印和雪印。越厚的棋子就代表蛤贝的年份越老,纹路越细。因为属于不可再生资源,蛤贝的围棋子近年来都已经买不到足够厚度的了,大师手中这套蛤贝雪印,纹路细腻,是精品中的精品。更难得的是这一套180枚白子,每一枚的大小和厚度都一致,另外181枚的黑子也都是明治时代的那智黑石打磨而成。而那尊独板榧木棋盘,是取自一棵800年树龄的榧木,光树墩的阴干就放了近一百年之后才做成棋盘。这独板榧木棋盘色如黄金,触手若纸,隐隐还传来阵阵木香,令人无比陶醉。

使用着如此等级的棋子和棋盘,大师每落下一子,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悦耳无比。

大师其实对围棋并不是很精通,却十分享受这个过程,可惜圈内的好友们不是看不上和他下棋,就是对围棋毫无兴趣,因此他只能沦落到自己打棋谱。

感觉自己的逼格又上升了那么一点点,大师满意地喝了口手边泡着的明前龙井,同时听到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

能不经过他本人同意,管家直接就放进来的人,肯定是他的那些老友。他也没转头,直接就笑着嚷道:“来得正好!快来陪我下棋……呃……”

大师的声音戛然而止,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名年轻的男子悠然自得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这年轻的男子正是前阵子大师帮忙给他开了家古董店的老板,他身上穿着的赤龙服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却透着让大师为之胆寒的气息。???c0

“怎么?不欢迎我来?”老板扫了眼棋盘,随手拿起一旁的黑子,“吧嗒”一声,落下一子。

“怎么会呢!”大师笑得有些勉强,他放下手中的古棋谱,拈起一枚蛤贝雪印棋子,犹犹豫豫地放在了棋盘上。不过想起老板曾经送他的好东西,大师又忍不住搓着手问道,“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

“我想要你收藏里的一件东西。”老板也不和他客套,直接把带来的杂志翻到某页递了过去。

大师接过来一看,诧异地挑了挑眉梢。这是一份他的专访,杂志是好几年前的,时间已经久到他都忘记自己接受过这样的采访了。“哎哟喂!我当时的头发还很多的嘛!”大师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是自己的照片,哀怨地摸了摸已经光溜溜的头顶。不过他也没花太长时间哀悼他的头发,见老板淡然的目光投注过来,他便立刻召唤了管家去收藏室把老板想要的东西拿过来。

两人在等待的时间里,就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围棋,大师喝了两口茶也缓过劲来了,亲自动手又给老板沏了一杯。两人也没有再说话,喝茶下棋,倒是极有默契。

没过多久,管家便推了一辆板车过来,上面放着一个硕大的锦盒,听着轮子在青石板上滚过的声音来判断,这个锦盒里的东西应该特别沉重。

管家把板车停在两人旁边,轻手轻脚地把锦盒打开。在黑色的丝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个造型奇怪的物事,类似于汉字里的“干”。这件物事整体居然能有一米多长,而且通体全部都是用纯金打造的,之上又有很多坑坑洼洼的凹处,像是被利器或钝器击打过。

“这个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应该是个摆设吧?但都是纯金打造的也太土豪了。而且看起来年头挺久远的,我当时收下来,也是觉得对方要熔掉做金条太可惜了。”大师的收藏也很多,但他只是专精于古物修复,不可能每一样东西都知道来龙去脉,当时杂志的访谈就谈起了这事,这个奇怪的古物也是他当初拿出来举例用的。

老板伸手摩挲着那古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在许久许久之前,他好像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公元前228年

“大公子,此物乃何用?”才十二岁的绿袍少年还未到束发的年纪,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耳后,就像是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只是那充满稚气的面容上,却一直挂着严肃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要逗弄他。

真想去捏捏对方面无表情的脸,扶苏按下蠢蠢欲动的手,看了眼少年所指的物事,淡淡笑道:“这些都是纯金打造的一套兵器模型。”

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是练武所用的半步堂。

《国语·周语下》曰:“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武本是和步一样的量词,但在扶苏看来,半步之内便是一个人的禁区,就是可以拔剑相向的距离,这才有了半步为武的含义。

半步堂便以此命名,是一间宽敞的练武堂。不同于礼、乐、书、数等课程单独有夫子给扶苏授课,御和射都是很多人一起上课。

扶苏有二十三个弟弟,除了才刚学会走路的几个外,所有人的练武课都是一起上的。再加上各个将军大臣家的公子们,几十个人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所以一堂武课,总是让喜静的扶苏烦躁无比,推脱不了才会偶尔过来上一次。但对于别人来说,武课恐怕反而会很受欢迎,因为这是少有的可以接触其他人,并且拉帮结派的机会。

看他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弟弟们,在几堂武课下来之后,果然都各自呼朋唤友,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

身为大公子的他反而不能这样,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扶苏环视一圈,发现能理直气壮站在他身边的人,竟然也就只有这十二岁的甘上卿了。

“大公子,臣是问此物。”少年并未在意扶苏敷衍的回答,而是固执地指着那面墙壁说道。

半步堂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排用纯金打造的武器模型,一来是彰显秦朝的富强,二来也是暗喻一切财富都是源于强大的武力。扶苏顺着少年纤细的手指看去,知道他所指的是最前面的那一个,勾唇一笑道:“那后面的武器,甘上卿可知否?”

少年眯了眯那双还未长开的凤眸,明显有些不爽扶苏的态度,但沉默了片刻,还是轻启双唇,一个个清脆的词语如冰珠一般蹦了出来:“戈、弓、矢、刀、剑、矛、弩、戟、斧、钺、锤……”

“认识得蛮多的嘛!为什么不说那第一个?”一个嚣张的声音从旁边插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少年的话语。

扶苏往旁边一看,发现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此人年纪大概也和他相似,有十四五岁左右,相貌粗犷,眉眼已经初见精悍的武将雏形,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窄袖胡服。这种衣短袖窄的胡服自从赵武灵王亲自带头推广以来,受到了武者的欢迎,就连扶苏他们上武课,也都是换了一身窄袖胡服。只是扶苏身份尊贵,穿着一身玄黑色的胡服,而他的那些弟弟们也都穿着差一级别的深色胡服。

而这位嚣张到可以直接跑到他身边来插话的,果然是摸不清楚状况的生面孔,指不定是被哪个心眼多的弟弟拿着当枪使了。

还没等扶苏开口问对方的身份,他身旁的少年就已经平静地开口道:“此乃王离,十四岁,王翦将军之嫡长孙。”

哦,对,扶苏恍然想起之前内侍顾存曾经跟他说过,和这位甘上卿一起,秦国上将军王翦的嫡长孙也同时入宫侍读,只是他之前一直都是由夫子私人授课,武课也是逃了几次,这回没什么借口才过来上课的,所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王少爷。

王离显然不相信自己进宫这么长时间了,大公子居然还不认识他。他瞪了一眼那位介绍他身份的绿袍少年,认为是他刻意多嘴扫他面子,口中嗤笑道:“甘上卿博学多才,区区十二岁就封了上卿,怎么连‘大动干戈’之‘干’都不认识呢?”

绿袍少年倒是没有在意王离口中的讽刺之意,对他来说,求知才是最关键的。只听他喃喃自语道:“《诗》中有云,载戢干戈,载櫜弓矢。原来,此乃干的模样。”

在上古时代,干乃是树干状的防具,戈便是攻击的武器,是以用“干戈”二字来作兵器的通称。绿袍少年一直只是读过书中文字,戈倒是知道军队一直在用,但干却早就在战争中进化为盾,所以今次倒是第一次看见实物。

其实这半步堂中也不止绿袍少年一人不识此物,但只有他一人敢于直截了当地问出口罢了。那王离乃是出身于武将世家,得知这物事的名称,倒也不足为奇。但显然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引起了他人的不满。

“此物在秦国称之为‘盾’,其余六国称之为‘干’,上卿不知者不怪也。”扶苏瞥了王离一眼,开口回护道。开什么玩笑?就算他也觉得这才十二岁的小甘上卿太年轻了,但好歹也算是他的人,别人哪有什么权利讥讽?还是当着他的面!

王离被扶苏这句话堵得满脸通红,刚想说盾和干哪里一样,却赫然发现这面墙上居然没有盾的模型。

扶苏在心中暗暗发笑,之前就听说父王抱着小弟胡亥来半步堂玩的时候,那才刚会走的小孩子一眼就看中那面金光闪闪的盾牌模型了,父王当场就让人把那面金盾拿下来给小弟带回房玩去了。这才两三天的工夫,根本来不及重新打造一个新的金盾模型。更有可能是在等小弟什么时候玩厌了,就再送回来。

他们这边的谈话,也成功地让半步堂内的众人都静了下来。实在是大公子扶苏的那句话虽然听上去普普通通,但细琢磨却是大有深意。这也是王氏家族祖祖辈辈都是大秦国的子民,根正苗红,否则这句话落下来,王离不断根骨头肯定也要掉层皮。

扶苏也是看准了这点才说的,倒也没人说他言语刻薄,知道的只会赞他一句学识渊博。见众人反应果然如此,年轻的大公子殿下略微自得地弯了弯唇角,又重新恢复了一脸淡然。

不一会儿,授课的将士便到场了,众人也没再说什么便分年龄层次列队开始上课。

绿袍少年在站队的时候,只觉得如芒在背,回头一看,发现隔壁方阵中的王离正一脸怒意地盯着他。

他面无表情地扭过头。

他的大公子永远都是那么任性,永远都不知道他轻飘飘说的一句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再回到在宫里所居住的鹿鸣居,发现本属于自己的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之后,绿袍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站在门口端详了半晌,像是要把这个画面牢牢地记在脑海中一般,随后转身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好一阵,房间里才传出一个微弱的回应声,房门在“嘎吱”一声后,只开了一个很小的缝隙。

门内黑洞洞的,根本没有点灯,片刻之后,才有人在缝隙之中期期艾艾地回答道:“不……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绿袍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做出平易近人的亲近模样,只是不善此举的他笑得有些僵硬勉强,“可否借住一夜?”

门内的少年一听对方并不是来追究责任的,顿时松了口气,把门缝又拉开得大了一些。

月光照了进来,绿袍少年可以看得到门内的少年比起他还要高上一些,只是瘦削得厉害,身上穿着的绛紫色袍子明显都已经不合身,短了许多。仔细看,那上面还有些不起眼的补丁,颜色洗得也有些泛白,一看就是穿了很长时间都没换过了。这怯懦的少年顶着绿袍少年审视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勇气打量回去,低着头侧身让了让,示意他进屋。

待绿袍少年走进屋内,脸上的表情就更加木然了。触目所及,除了生活必需的桌椅和床铺上面的一层薄被之外,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竟是连照明的油灯都没有一个。他沉默了片刻,转身而出。